天亮了,田野裡繚繞著一層薄霧,清晨起來的人們彷彿沐浴在清洌的河水裡一般,連布穀鳥的鳴叫聲都清涼涼的。湛藍的天空上棉絮似的朵朵白雲悠然地徜徉著,俯瞰著已稀稀拉拉的金黃色的麥田和大片大片的白花花的麥茬地。
我們生產隊的打麥場上,一座座麥垛、麥秸垛陸陸續續地誕生了,像一座座小山峰拔地而起。在莊稼人的眼裡,那是一個個巨型的白麵蒸饃,是一家老小幸福生活的寄託,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象徵。
許多鄉鄰們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就已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搶抓農時,速收速種是他們眼下最迫切的任務。清潤的田野裡到處都是割麥、拉麥、種玉米、種大豆等作物的鄉鄰們。一陣陣歡聲笑語傳遞著豐收的喜悅,一群群昔日嬉笑打鬧的孩子們也加入了勞動的隊伍。
早上,爹對我說:\"當先,今個是多雲天,比較涼快,上午恁娘俺倆在這碾麥就中了,你和籠頭一塊去拾麥穗吧。\"
\"好,我帶上虎子一塊去。\"
\"能拾多少是多少,別偷人家的啊。\"
\"知道了。\"
吃過早飯,我帶著虎子與籠頭一起走向西北地。
我和籠頭挎著竹籃走在鄉間小路上,虎子在我們身前身後撒著歡兒,跳著街舞似的不停地躍動著,脖子上的鈴鐺“譁啷譁啷”地響著,清脆悅耳的鈴聲伴著它的舞步。對於才兩個多月大的虎子來說,眼前的世界絢麗多姿,歡快而新奇,一切已知的饒有興味,一切未知的更是充滿誘惑,一種不可遏止的興奮之情激盪著它。狗狗也是有它的精神生活的,儘管它的快樂大多依賴於人的逗引,而在吃飽喝足之後的某些時候,它的某些本能的精神需求往往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來,蓬勃而獨立。勞動對於現階段的人來說,還是謀生的手段,或者是一種義務,而對於狗狗來說,勞動顯然已成為它的需要和快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狗狗的精神生活更加純粹。它絲毫沒有意圖從勞動中獲得什麼報酬和施捨,它的勞動的需要是一種本能,是一種純粹的精神需求。人對狗狗的許諾它未必能確切的理解,但它會用行動回應我們。狗狗的存在有它獨有的價值,人勞動是需要刺激的，騾馬乾活是需要鞭子的,而狗狗幹活是自發的自覺的,它不需要任何強迫。人的慾望沒有窮盡,一輩子活在與他人的比較之中,而狗狗的需求卻是那麼的容易滿足,一頓飽飯就是它一切快樂的保障和源泉,所以它們活得比人更輕鬆更快樂。勞動著快樂看,這就是虎子簡單而執著的生活。
籠頭說:\"虎子這小傢伙真是天生的愛幹活的精靈,人家好多養狗的讓它們幹活都需要人多次訓練,拿好吃的哄著才能做到。可是虎子不一樣,它不需要人誘導,它是積極主動的。你教它,它一學就會,一點就通;你不教它,它在一邊看著就能學會,真是神了!\"
我說:\"虎子才兩個多月,能這麼乖巧懂事,確實難得。\"
籠頭說:\"咱一會兒到地裡,先不教它,看它自已會不會拾麥穗。\"
我說:\"好吧,我想它肯定會的。\"
西北地是我們村最大的一塊地,也是小麥的主產地,有三百多畝。除冬小麥外,也種一些零星的大蒜。這時早茬的蒜地玉米已經一尺多高,還有一些麥棉套種的棉花還不到一尺高。所以最廣闊的是白花花的麥茬地,留待種晚茬的玉米、大豆、花生和紅薯等秋季作物。整個西北地上,未割的麥田已很稀少,零星地點綴在麥茬地上。麥茬地就像一張巨大的白色地毯,未割的麥田、早茬的玉米和棉花,就像一道道金黃色、碧綠色的絲帶繡織在上面,構成一幅色彩絢爛的壯美圖畫。置身於這既飽含著成熟生命之果又充滿生命活力的圖畫中,拾麥穗就彷彿揀拾遺留在上面的針頭線腦,既便瑣屑、輕微,也同樣充滿成就感。這片天地是我們一群小孩子的樂園,拾麥穗是我們一群小孩子的專利,誰家的麥茬地上都可以去拾,只要不偷人家的麥子,誰家的人也不會干涉。
來到麥茬地,我和籠頭略分開一些距離尋覓著,也許是莊稼人幹活仔細,也許是有的小孩子已經揀拾過了,麥穗並不多,但認真搜尋,還是可以拾到的。麥茬有的長有的短,麥穗有的只有麥頭,有的帶著莖杆,橫七豎八地臥著。虎子見我們彎腰去拾,放在竹籃裡,它也學著我們的樣子尋找著,銜拾著,它的身體還沒有竹籃高,每銜拾到一支,就“譁啷譁啷”地跑到我身邊,抬起兩隻前爪扒著竹籃邊沿,將麥穗投到裡面去,然後\"汪\"地叫一聲,彷彿在說:\"我也會,拾到麥穗真開心!\"
籠頭說:\"怎麼樣,虎子又學會了吧?不用教的,它看著咱們拾,自已就會了。\"
我說:\"它比我拾得還快呢,這小傢伙幹活是一把好手啊!\"
可是,拾了一會兒,它又蹦蹦跳跳地撲起了螞蚱、蝴蝶和蜻蜓,我和籠頭看著它玩得興味盎然,我們也放下竹籃,捉起螞蚱、蝴蝶和蜻蜓了。
小孩子的眼睛總是善於發現的,而新事物總是層出不窮,因而,箇中樂趣也無窮盡。一支支麥穗飽含著莊稼人的艱辛,也承載著莊稼人的夢想;一隻只螞蚱、蝴蝶和蜻蜓也寄寓著我們小孩子的熱望和追求,那些鮮活的蓬勃的而又矇昧的稚拙的田間地頭的所見所聞所感,總是牽動著每一個孩童敏感的神經和觸角,我、籠頭和虎子都正值幼年,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我們的樂趣也同頻共振,人世間的痛苦、悲傷、憂愁好像與我們無關,至少在拾麥穗的這個時候,我們的快樂很純淨,也是無所忌憚的。
一片又一片麥茬地上,留下我們奮爭而歡快的足跡。尋尋覓覓、揀揀拾拾、玩玩樂樂之中,一支支麥穗像寶藏一樣愉悅著我們的心,滿足著我們的期許,珍藏在我們的竹籃裡。彷彿這一切就是我們驕傲的資本,就像學生考試得到滿分一樣,期盼著家長的誇獎。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拾了一個上午,在田間勞作的鄉鄰們還沒下班,我們就準備返回了。我和虎子拾了滿滿一竹籃,籠頭也拾了大半籃。
我說:\"中了籠頭,今天收穫不小,咱回去吧。\"
籠頭撓了撓頭,長吁一口氣,說:\"好吧,我沒有拾滿,不過也不少了。\"
我說:\"要不是虎子幫我,我也拾不滿。咱先回去,下午再來。\"
我們回到打麥場,爹正坐在麥堆旁休息,娘回家做飯去了,在我們拾麥穗的這一上午,爹已碾完了第二輪。黑騾和棗紅馬也被牽回家喂草料去了。爹和娘也將第二輪碾完的小麥揚完,麥秸和麥糠都垛起來了。
我說:\"爹,俺娘恁倆幹活真快。\"
爹說:\"下午再碾一輪,就全部碾完了。恁倆也不錯嘛!拾這麼多麥穗,夠吃上幾頓白麵蒸饃的。\"
我說:\"一多半都是虎子拾的,它比我拾得還快。\"
籠頭說:\"俺倆都沒有教它,它自已看著就學會了。\"
爹說:\"知道為什麼叫恁倆拾麥穗嗎?\"
我說:\"讓俺倆體驗勞動的辛苦,以後好好上學。\"
籠頭說:\"珍惜糧食,尊重勞動。\"
爹說:\"理解得不錯。其實麥穗不僅僅在莊稼人的眼裡最金貴,在生意人的眼裡也是像金條一樣貴重,它有美好的寓意。麥穗的\"麥”字和賣東西的\"賣\"字諧音,店鋪開業時,親朋好友會送上大大的麥穗,寓意著大賣特賣,生意興隆;麥穗的\"穗\"字和年歲的\"歲\"字諧者,寓意著歲歲好運,年年安康;麥穗籽粒眾多,既是一粒粒糧食,也是一粒粒種子,寓意著新生和希望。所以,拾麥穗是一項功德圓滿的勞動,是有著珍貴价值和非凡意義的事情。這些你們懂嗎?
\"懂了,叔,俺下午還去拾。\"籠頭點點頭說。
我說:\"大概意思我也懂了。爹,其實我覺得拾麥穗也不太辛苦,我還覺得挺好玩的,尤其是有虎子陪著一起拾,很有趣味的。\"
爹摸了摸虎子,慈愛地說:\"小傢伙,俺忙你也不閒著,你懂事了。好狗娃,咱中午吃餃子啊。\"
爹又說:\"籠頭中午不用回去了,在這一塊吃吧。\"
籠頭說:\"不用了叔,離家不遠,我先回去了,下午再來。\"
中午時分,太陽從稀薄的雲層裡探出頭來,天有點熱了。爹將塑膠布和被褥鋪在打麥場邊緣的樹蔭下。
娘把韭菜雞蛋餡的餃子送過來了,還有兩個煮雞蛋,娘對我和虎子說:\"恁倆今上午沒少幹活,雞蛋是恁倆的。\"
我說:\"娘,你咋不多煮兩個雞蛋,你和爹也吃一個。\"
娘說:\"俺吃飽就中了,你和虎子還在長身體,需要營養。等會兒吃完飯,在鋪蓋上多歇一會兒,別累著。現在有點熱了,拾麥穗要晚點去,天涼快了再去。\"
吃飯時,娘先嚐了一下,餃子不熱了,這才放兩個在虎子的瓷碗裡。虎子跑了一上午,這時是真的餓了,幾乎沒怎麼嚼就吞了下去。
娘說:\"虎子,你慢點吃,看把你餓的。\"
娘又給虎子拔了兩個,虎子又吞了下去。娘說:\"虎子,不敢吃撐了啊,再吃個雞蛋就中了。\"
娘放下碗,給虎子剝了一個雞蛋,放在它的瓷碗裡,看著它吃。虎子嗅了嗅,又捲起舌頭舔舔嘴角,然後慢慢地把雞蛋銜起來,輕輕地就要往孃的飯碗裡放,娘急忙端起碗,說:\"虎子,你不想吃嗎?\"
我說:\"娘,虎子捨不得吃,它要給你吃呢。\"
娘哈哈大笑,爹也笑了。
娘說:\"虎子,好乖乖,我不吃,給你吃的,你吃吧。\"
虎子這才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娘對爹說:咱虎子簡直就是個人精,這麼小的狗娃子就這麼懂事,真是沒有白疼它。\"
爹說:\"虎子通人性,知道心疼人了。\"
吃過午飯,爹歇了一會兒,就回家把黑騾和棗紅馬牽來套上,又繼續碾麥了。這時,籠頭也過來了,我倆就在樹涼裡躺下了。虎子見我們躺下要睡覺,它就臥在我枕邊，團著身子昂著頭,伸長舌頭哈著氣,像是在為我們放哨。一天裡最熱的時候,我們在樹蔭下吹著風還是比較涼快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醒來後發覺爹已經碾完了麥子,正在和娘一起揚場。我叫醒籠頭,說:\"籠頭,時候不早了,咱去拾麥穗吧。\"
籠頭坐起來,揉揉眼睛,打著哈欠說:\"啊，這場裡比家裡涼快多了,這一覺睡得真舒服。
我說:\"家裡沒風,還有蚊子,這裡多好,既清涼又沒蚊子。\"
籠頭說:\"咱這是在樹涼裡,到外面就不一樣了,還是熱的。\"
我說:\"這會兒雲彩多了,也看不到太陽在哪了,不熱了,走吧,再拾一會兒去。
虎子衝著籠頭叫了兩聲,彷彿在說:\"走吧夥計,歇夠了就幹活去。\"
這次我們沒有去西北地,籠頭說那裡麥穗不多了,去南地碰碰運氣吧。我們村的南地有一百多畝,收割的時間稍晚於西北地。因此，麥茬地上的麥穗多一些,我和虎子很快就拾了滿滿一竹籃,之後又幫籠頭拾了一些,籠頭的竹籃也裝滿了。不遠處的小河裡傳來青蛙呱呱的叫聲,一片又一片,此起彼伏。籠頭說:\"天還不晚,咱等會再回場裡,先去小河裡捉青蛙吧。\"
我說:\"你要吃它嗎?\"
籠頭說:\"不吃它。我爹說青蛙吃害蟲,是莊稼的保護神,又是大自然的歌唱家,不能吃。咱就捉來玩玩,玩過了再放了它。\"
我說:\"我可不敢再下河了,我怕馬鱉。\"
籠頭哧哧笑著,說:\"我也怕。咱不蹚水,不下河,就在河邊的草叢裡去捉,那裡有很多青蛙,應該能捉到。\"
第一次捉青蛙,我也很好奇。於是就和籠頭將竹籃放在岸邊的一棵榆樹下,一起來到小河邊。這條小河比我們村北地的小河溝寬一些，水也不深,但清亮了許多。以前在這裡釣過魚也捉過螃蟹。聽說青蛙也可以用魚鉤掛上青草葉做餌釣上來,不過我沒釣過。
虎子岸上岸下跑來跑去地捉蝴蝶,我和籠頭就走下岸去捉青蛙。青蛙洪亮的呱呱聲吸引著我們,我們聚在一起互相配合著從左右兩個方向往一塊撲,青蛙們被我們驚動,一個接著一個地鳴叫著撲通撲通地蹦到河水裡。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捉到一隻大青蛙,籠頭捉到了一隻小的。
我拿起大青蛙仔細地端詳著,這大自然的精靈用力地扭動著,要掙脫我的手。我看到它的頭寬寬的扁扁的,嘴巴很大,頜下一鼓一鼓的,兩隻凸起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瞪著我,像是很生氣的樣子。緊接著它的頭的就是圓圓的雪白的大肚皮,看不到脖子。背上青褐色,有些墨綠色的小斑點,兩條後腿健壯有力。
我正細細地觀察大青蛙,就聽到虎子“汪汪\"叫著飛快地跑下岸來,跑到我跟前急促地吠叫著,我驚訝地看著它,趕忙問:\"咋了，虎子?\"
虎子一擰身往岸上跑去。我扔掉大青蛙,喊道:\"籠頭,有情況,快走!\"
虎子把我們領到岸上大榆樹下,一直\"汪汪\"地叫個不停,我們這才發現兩個竹籃不見了。虎子又順著河岸向東跑,我們向東一望,就看見一個大人正提著兩個竹籃向村裡走去。籠頭說:\"是柳狗子,他偷了我們的麥穗,快追!\"
虎子在前邊跑著,我們在後邊緊跟,跑著喊著:\"柳狗子!站住!站住!\"
柳狗子沒跑,聽到我們的喊聲,他停住了腳步。我們迅速追上去。籠頭氣喘吁吁地質問道:\"柳狗子……你大白天地偷俺倆的籃子……想捱揍嗎?成天不幹好事。怪不得你連媳婦都尋不著。\"
柳狗子不慌不忙地說:\"哎呀!是恁的呀？我還以為是別村的人丟下的,我看沒人要,就提過來了。\"
\"胡說!你看不到我們在河邊玩嗎?你也不問問就提走,俺倆辛辛苦苦拾了一下午才拾這麼多。快還給俺!\"我大聲斥責道。
柳狗子無奈,一臉尷尬地訕笑著把籃子放下了,說:\"對不起啊,誤會了,誤會了,還是恁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