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臨近芒種,南方人開始晚稻插秧,而我們中原地區的小麥已經成熟,人們陸續開始拿鐮收割。割麥之前的準備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先碾場。也就是先把剛割下來的小麥存放和碾壓脫粒的場地收拾平整結實。為了這次麥收,爹從牲口市上買回來一匹黑色的騾子。我爹往年一般是農忙的時候買個牲口,農閒的時候再賣掉。
我爹和籠頭的爹也是發小,我們兩家關係一直很好,平常誰家有個什麼事都互相幫忙,互相配合。籠頭的爹養了一匹棗紅色的馬,每逢碾麥和耕地的時候,都是和我家的牲口套在一起使用,不分你我。我爹和籠頭的爹也都是使牲口的好把式。
碾場之前,需要先往場地上潑點水,再鋪上一層薄薄的麥秸,洇上一天再套上牲口拉著石磙一遍遍地碾壓,晾曬兩天後再碾壓,直至平整光潔,乾燥結實,像水泥路面一樣。
我們生產隊的打麥場是連在一起的,我家和籠頭家的打麥場緊挨著。潑水的那天,場上人很多,鄉鄰們都拿著鐵桶、瓷盆去河溝裡舀水,我和籠頭都去了,虎子也跟著去了。河溝離場很近,約一百米。我和籠頭都不滿七歲,沒力氣,每次只能舀上小半桶水,而不滿兩個月的虎子居然也踴躍參加了那次勞動。它叼起一隻葫蘆做的小水瓢,也學著我們的樣子舀水。潑水,往返於河溝與打麥場之間,“譁啷譁啷”地小跑著,腳下像踩著彈簧似的一顛一顛的,忙得不亦樂乎。舀來一瓢水灑路上的有半瓢,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鄉鄰們說:\"當先家又多了一個勞力,這狗娃子簡直成精了!這麼小就知道幹活了。\"
虎子樂顛顛地幹活,我和籠頭也很興奮,完全沒有疲累的感覺,直到整個打麥場潑完了水,旁邊防火用的大水缸也添滿了水,這一上午歡快的勞動也就結束了。
芒種已到,開始收麥了。這是一個除秋收之外一年中最繁忙的時節,家家戶戶的人們都頭戴著草帽,穿著長袖上衣,脖子上搭一條毛巾,有的還戴上手套和口罩,手拿磨得鋒利的鐮刀投入到這場戰鬥之中。年輕力壯的大人們都齊裝上陣,老人和小孩子們也緊隨其後，已上學的孩子們也都放了麥忙假,趁天氣好,幫助大人們搶收搶種。
我家種了三畝小麥。往年割麥時,我基本上都是到地裡玩,有時候是在樹蔭下;有時候是在架子車支起的蔭涼裡。有時候自已玩;有時候和籠頭等小夥伴一起玩。今年我主動要求參加勞動。這天吃過早飯,我帶著虎子隨爹孃一起來到我家的麥田裡。娘囑託我能割多少是多少,不要急不要累著,學會了就中;鐮刀要貼著地面割,麥茬不要留太高。
剛開始我覺得挺新奇,當鋒利的鐮刀噌地一下割下第一把小麥時,勞動的喜悅盪漾在我的心裡,一種近乎神聖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我高興地說:\"娘,這也不難,挺好割的。\"
娘說:\"你沒割過麥,剛開始覺得挺好玩,時間長了你就會知道割麥也沒那麼容易。彎著腰,頂著大太陽,冒著三十五度的高溫,你再幹一會兒就知道難不難了。\"
真像娘說的,我剛割了十來步遠,就覺得腰有些酸,手有些抖,手臂有些刺癢,並且口乾舌燥。鼻孔裡都是黑灰,額頭的汗珠開始滴下來。我就坐在地上,皺著眉頭喘氣。
麥田裡一絲風也沒有。往遠處看,麥田上空像有白花花的蒸汽在抖動,又像火苗在燃燒,讓人頭暈目眩。這時,我才真正體味到白麵蒸饅來之不易。
虎子一直在我旁邊看著,見我停下來唉聲嘆氣,它\"汪\"地一聲撲上前去,連咬帶拽扯下一綹小麥,然後嗚嗚叫著又撕咬起來,彷彿在說:\"看我的,我就是一根一根一口一口地咬也要把它們咬下來!”
我趕忙上前拉住它,說:\"虎子,我服你了!
你的牙是用來吃飯的,這活你幹不了,別逞強啊。\"
爹說:\"當先,累了就歇會兒,你和虎子到樹涼裡玩一會兒吧。\"
娘說:\"不指望你幹多少活,等上學了好好學習就中。體會到了幹農活的辛苦,就知道努力學習的重要了。\"
我說:\"爹,娘,虎子幫我幹活呢!這小傢伙長大了可不得了,它性子倔著呢!\"
爹說:\"虎子兩個月了,開始懂事了。別讓它累著。\"
娘說:\"中午回去我給恁做雞蛋撈麵。\"
這時,公路上傳來賣冰棒的吆喝聲。
爹說:\"當先,我給你錢,你去買四個冰棒。\"
我興奮得叫起來:\"噢!吃冰棒嘍!\"
炎熱的夏日,割麥的時節,吃根冰棒就是莫大的享受,讓人歡天喜地。水果味的,牛奶味的,一根冰棒讓童年的生活增添了許多香甜涼爽的記憶。
買來冰棒,爹孃各吃一個,我和虎子各吃一個。虎子第一次吃冰棒,看到冰棒上冒著白氣,它以為會很燙,於是小心翼翼地先用鼻子試探著聞了聞,感到一絲涼氣後才放心地吮起來,爹孃和我都笑起來。
爹孃都是幹農活的好手,兩天時間就把麥子割完了。爹套上黑騾,用兩輛架子車,花一天時間就把三畝地的麥子都拉到了打麥場。籠頭家種了五畝小麥,已割完了,但還沒有拉完，爹孃把麥子垛起來後就幫籠頭家拉麥子。兩家人在一起又拉了一天才把籠頭家的麥子都拉到了打麥場。
晚上,籠頭一家在打麥場請我們一家吃飯喝啤酒。兩家人守場看麥的鋪蓋也拿來了,我們就在一起邊吃邊聊。籠頭的爹高興地說:\"今年這天多好啊,要雨得雨,要晴有晴。啥叫福氣呀?咱莊稼人忙一季子能有個好收成,這就叫福氣!\"
我爹說:\"是啊,咱能遇上個好年景,有個好收成確實不容易。去年我合算了一下,畝產三百八十斤,今年估計能達到五百斤。\"
我娘說:\"增產這一百多斤,足夠交公糧了。\"
籠頭的娘激動地說:\"謝天謝地!今年可以多吃幾個白麵蒸饅了!\"
吃過晚飯,大家又聊了一會兒,便在兩家麥垛之間的空場地上攤開鋪蓋卷準備睡覺。我和爹睡在一起,我的枕頭邊躺著虎子。籠頭和他爹睡在一起。我娘和籠頭的娘一起回家了。
夜晚的涼風吹起來了,滿天的星星眨著安靜而詭秘的眼睛。整個生產隊的打麥場上,到處是守場看麥的鄉鄰們,這時也都不再聊天,各自躺在鋪蓋上開始進入夢鄉。
據事後籠頭的爹和籠頭說,那天晚上睡到半夜,籠頭的爹起來解手,回到鋪蓋上後,感覺腦袋還是昏沉沉的,他知道是一高興啤酒喝得多了,就躺在鋪蓋上點燃了一支菸,抽完就隨手一扔。酒喝多了又加上勞累過度,一躺下就呼呼大睡起來。
過了一會兒,籠頭睡得正香,突然感到耳朵被撓得生疼,又聽到虎子急促的\"汪汪\"聲，他一把推開虎子,迷迷糊糊地說:\"虎子別鬧,我很困,讓我睡覺。\"
他翻了個身,又睡起來。虎子又使勁撓他,叫得更兇了。籠頭睜開眼來,突然看到自家的麥垛火光一片。他猛地一起身,大喊道:\"起火了!快救火!\"
我和我爹都醒了,籠頭的爹也被叫醒了,其他鄉鄰聽到我們的呼喊聲,也從夢中驚醒,紛紛起來,端著臉盆提著水桶從備水缸裡舀水來救火。由於著火面積還不大,救得及時,火被很快撲滅。大家連聲嗓道:
\"咋回事兒?咋會起火呢?\"
\"是誰點著的嗎?誰這麼缺德?\"
籠頭的爹猛然想起來,說:\"不怪別人,怪我。剛才我起來解手時抽了一根菸,估計是菸頭被風一吹,吹到麥垛裡了。\"
籠頭說:\"要不是虎子把我叫醒,整個麥垛都被燒光了。\"
籠頭的爹慶幸地說:\"唉!多虧虎子發現得早,不然這季子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上午,天氣依然晴好。爹和娘將麥子用大木叉豁開曬了一上午,下午開始第一輪碾麥脫粒。爹把我家的黑騾和籠頭家的棗紅馬並排套在一起,後面拉上大石磙,自已站在正中間,揚起長長的鞭子,\"嘚兒駕\"地吆喝著轉著圈碾起來。他手中的長鞭很少打在牲口身上,只是偶爾在空中打個空響,騾馬聽到鞭響就很賣力地\"嘰哇哇嘰哇哇\"地拉起來。拉石磙的響聲有點像新手拉二胡。
我在旁邊看著有趣,也學著爹使牲口的口令叫著\"嘚兒駕!喔喔!籲——\"
虎子大概也覺得有趣吧,它蹲在我身旁也\"汪汪\"地叫著。爹對我說:\"你別亂喊,喊亂了就不靈了。\"
大約兩個多小時,第一輪總算碾完了。爹和娘又教我用大木叉和竹耙子將碾碎的麥秸收擾起來垛好,再用木鍁、鐵刮子和竹子大掃帚將麥粒和麥糠的混合物收攏起來,等待揚場。
虎子見我忙起來,它也用兩隻前爪扒拉著,用嘴銜著,“譁啷譁啷”地跑來跑去,幫我幹活。爹將它抱起來親了一口,憐愛地說:\"好乖乖,啥活你都想幹,你也不吃閒飯啊!\"
娘笑著說:\"虎子也是咱家一口人,長大了也能頂一個壯勞力嘞。\"
因為恐怕騾馬太累,不能貪多求快,碾完了一輪就卸套將它們牽回家去了。籠頭的爹說,不用急,明天恁就碾完了,俺的正好曬兩天再碾。
看看離天黑還早,爹和娘就揚起場來。所謂揚場,就是用木鍁將碾好的麥子剷起來揚撒,藉助自然風力將麥粒與麥糠、灰塵分離。這既是個力氣活,也是個技術活,我揚不成,只好拿著竹子大掃帚在一旁幫助清理麥糠。
我們正忙著,籠頭跑過來對我娘說:\"嬸,晚飯恁不要做了,俺娘快做好了,煮了一鍋大骨頭,說要犒勞一下虎子,等會兒飯送來咱還在這裡吃。\"
娘哎呀一聲,說:\"好,今天沾虎子的光了，有大骨頭啃。\"
晚飯送來後,我們兩家人又圍在了一起。籠頭的爹說:\"虎子,吃大骨頭,你是俺家的大功臣,要不是你俺家全家人今年就喝西北風了。\"
虎子\"汪汪\"叫了兩聲。
我說:\"大爺,虎子謝謝你呢。\"
\"我應該謝謝虎子才對。虎子這小傢伙可是不簡單,腦瓜子靈光得很，關鍵的時候頂大用嘞!\"籠頭的爹感慨地說。
我爹說:\"虎子天生的精明,又愛勞動,確實是個難得的好狗娃子。\"
夜裡,我和爹還是睡在一起,籠頭和他爹睡在一起。
雖然白天很熱,但夜晚的打麥場上卻涼意涔涔,我和爹躺在褥子上,各蓋了一條薄被子,虎子臥在我枕邊。
淡藍色的月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瀰漫下來,潮溼的風緩緩地流淌著,浸潤著縷縷麥香,直叫人宛如聽到纏綿悱惻的歌聲似的心潮盪漾。
我與星辰充滿神秘的眼光對視著,沒有睡意。
忽然,一顆流星嗖地一聲筆直地劃過夜空。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目光的盡頭。
我問:\"爹,我聽人家說,流星不是吉祥的兆頭,天上一顆星星掉下來,地上就昇天一個人。\"
\"不是的。流星是上天的使者,流星會給人帶來好運和希望。\"
\"我昨天就見到一顆流星,結果籠頭家的麥垛就著火了,那它不是災星嗎?\"
“不是。正相反,流星是消災祛禍的。生在人世間,誰都難免遇到惡運和天災人禍。天上一顆星星掉下來,就有一個神靈降臨,會保佑看到祂的人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無論在天上的神仙還是地上的人和世間的萬物,誰都有自已的角色定位。人有神靈保佑就像唐僧有孫悟空保佑一樣。不是因為有了孫悟空,唐僧才有八十一難,而是唐僧的災難由上天註定,沒有孫悟空,他就在劫難逃,也就取不到真經了。”
\"那這樣說來,流星也可以給我帶來好運了。”
\"是的。見到流星的一瞬間,你要許願。一般來說,你今天許的願,到明年這個時候再見到流星,願望就會變成現實。\"
聽到父親的話,我心裡踏實多了,漸漸地有了睏意。這時,我看到虎子的耳朵上立著一隻紅蜻蜓,虎子睡得正熟,我想,虎子這會兒恐怕正在做著甜蜜的夢,夢見它的雙肋生出翅膀……
我看見虎子振動雙翅,飛到白雲之上,飛向幽藍的星空,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我看不見它。我急了,立即騰雲駕霧追了上去。耳畔的風扯著我的耳朵呼嘯,滿天的星斗在交頭接耳地小聲嘀咕著,眨著奇怪的眼睛,彷彿天宮裡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我朝著虎子消失的方向奮力追去,我呼吸急促、汗流浹背。不一會兒,我看到一大片雲霧繚繞的地方坐落著一處宮門,上書三個大字,我不認得,據我後來回憶,應該是\"南天門\"。我正要進去,卻突然看見虎子的雙翅沒有了,兩肋鮮血淋漓,被兩個天兵架著推出南天門,推下了天界……
我痛苦地大喊:\"虎子!虎子!\"
\"汪汪!汪汪!\"虎子從不遠處“譁啷譁啷”地響著向我跑來。我滿頭大汗,騰地一聲坐起來。
\"當先,做噩夢了?\"爹醒來問我。
\"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我夢見虎子從天上掉下來了!\"我驚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