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過去,我的腿不疼了,由柳狗子帶來的一場不愉快,也煙消雲散了。
這天,我們公社裡逢更。所謂\"更\",就是集市。按官方的解釋,是指在固定地點定期聚集進行的以農副產品為主的商品交易活動形式，是在商品經濟不發達的時代和地區普遍存在的一種貿易組織形式。一九八二年,鄉鎮一級行政單位還叫人民公社,一九八四年後才陸續改稱鄉或鎮。當時各個公社或者某些村基本上都有集、更或會。有的逢一、六;有的逢二、五、八;有的逢四、十。對我們豫東農村人來說,趕集上會是日常生活裡十分重要的活動,誰也離不開,因為集市上的商品大多是莊稼人生產生活的必需品,就像現在城裡人離不開菜市場和超市一樣。但也有一點區別,有不少人尤其是婦女兒童,也不見得一定要買多少東西,為了看熱鬧、圖新鮮去玩樂,也是不可或缺的單調生活的調劑。這種農村集市很普遍,活動也很頻繁,不知起自何時,應該是很有歷史淵源了。反正至今還是這樣,仍然紅火熱鬧。
我們這裡所謂的\"集\"、\"更\"和\"會\"是有區別的。\"集\"是特指早飯以前的市場,多以蔬菜瓜果和油鹽醬醋為主,買家一般要起五更去趕\"集\",賣家就起得更早了;\"更\"一般是指早飯後到午飯前的市場,日用百貨啥都有,是莊稼人進行商品交易的主要形式;\"會\"是規模更大一些的市場,類似於某些地區的廟會,民俗文化活動場所。不僅僅是商品交易,而且多了一些文化娛樂的成分,一般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定期舉辦,大多為三天,也有時間更長的,往往有歌舞或大戲看。
我們公社裡今天就逢更,爹說要帶我到更上去玩,我很高興地就答應了。
吃過早飯,爹問我:\"當先,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娘說,今天是小滿,虎子一個半月了。\"
\"是的。你知道小滿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在南方,這時候雨量增多,人們開始在水田裡插秧;在咱中原地區和北方地區,這時候小麥籽粒將熟未熟,將滿未滿。古人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物極必反。人生最好是小滿,花未全開月末圓。說的是凡事要把握好分寸,不要過於貪心,要知足常樂。吃飯八分飽,喝酒五成醉,只有這樣,才能享受快樂自在的幸福。今天,爹就趁這節氣,給你滿足一個小小心願,到更上你想要啥好玩的好吃的,我就給你買。\"
\"好。爹,我想帶上虎子一塊去,它還沒趕過更呢。\"
“中。讓虎子也見見世面。\"
走在去公社的公路上,隨處可見攜兒帶女去趕更的鄉親們。因為天氣已比較熱,都換上了簡單的夏裝。他們一個個悠閒自在,興高采烈,大多是步行,也有騎腳踏車和拉架子車的。爹今天也沒騎腳踏車,我牽著虎子與爹一起邊走邊聊,虎子脖子上的一串鈴鐺好像為我們伴奏似的“譁啷譁啷”地響著,它掙著狗繩跑在我們前邊,彷彿已迫不及待,撒著歡兒地躥來躥去。路過的鄉親們尤其是小孩子們都投來羨慕的眼光,我感到滿足而驕傲。爹說:\"你別讓它一直用力跑,它跑一會兒你抱它一會兒。它還小,別讓它累著;到更上後,你就別再牽著它了,要抱著,更上人多,擠來擠去的,不要被別人踩到了。\"
我說:\"好的,我知道。\"
從我們村向北到公社有五里地，步行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十里八村的鄉親們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約摸九點鐘,街上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說話聲、腳踏車鈴聲、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大街兩旁,熱鬧非凡——算卦的,刻章的,耍猴的,剃頭的,剜雞眼的;補漏鍋的,修腳踏車的,修收音機的,修縫紉機的,修鞋的,配鑰匙的;賣豆油、棉油、菜籽油、小磨香油的;賣豬、牛、羊、兔等肉類的;賣雞、鴨、鵝、鵪鶉等肉和蛋的;賣各種蔬菜水果、食用調料的;賣鍋、碗、瓢、勺、蒜臼等廚房用具的;賣衣服、鞋、襪、毛線的;賣跌打損傷膏藥的;賣老鼠夾子和老鼠藥的;賣鋤、犁、耙、鍬、鐮刀、斧頭等農具的;賣筐子、簍子、籃子、掃帚、鐵桶、蒲扇、蠅子拍等生活用品的;賣兒童玩具、婦女用品的;賣燒餅、糖糕、麻糖、桃酥、雞蛋卷、綠豆糕、棉花糖、豌豆餡、水煎包、什錦小吃的等等,各類小商品、小行當應有盡有,花樣繁多,不勝列舉。大多為地攤,也有站櫃檯的、搭朋友架子的。這樣的場面,對於爹來說是稀鬆平常的,司空見慣的,可對於我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來說,則是新奇的,充滿誘惑的。雖然以前也來了很多次,但由於年齡小,記憶中印象都不深刻,抱著虎子來的這一次卻使我念念不忘。那是一次嶄新的人生體驗,有成年人無法體味的人生樂趣,正像小孩子也無法體味成年人的樂趣一樣。
童年人的生活總是五彩斑斕、無憂無慮的。童年的快樂也像稚嫩的初露尖尖角的小荷一樣在歲月的池塘悄然升起,簡單而純粹,光潔而脆弱,小心地呵護著它,它終究會變得充實而堅毅。人是這樣,狗狗也不例外,狗狗的快樂也是需要細心呵護的。我是兒童,虎子也正在幼年,我覺得我們的心絃是纏繞在一起的,我快樂它就快樂,它快樂我也快樂。
我在前邊走,爹在後邊跟。我左邊看看右邊瞅瞅,這邊站一會兒,那邊兜一圈。從大街東頭走到西頭,一里多地轉了個遍。虎子在我懷裡很乖也很興奮,它也東張西望地看個過癮，看到它感興趣的地方就\"汪\"地叫一聲。
我沒讓爹先買東西,而是先轉一圈看看熱鬧,從西頭又走向東邊的時候,爹的提包裡就多了一些小零食和一把玩具手槍,都是我喜歡的。我們走到大街中段的時候,爹說:\"當先我給你買個燒餅夾牛肉,咱到牲口市上去,你到那裡去吃。\"
我說:\"好,爹你不吃嗎?\"
爹說:\"我不餓,你吃吧。\"
我又說:\"爹,這包裡的糖糕和桃酥咱拿回去給娘吃吧。\"
爹笑笑說:\"你真懂事。你吃吧,給你娘留點就中。\"
大街中段的南邊是一個很大的牲畜市場。路東是牲口市,路西是豬羊市。牲口市是爹工作的地點,他是這個市場的經紀人之一,有縣工商局頒發的證書,豫東人稱為\"行務\",也就是牲口市場的中介人。\"行\"分\"大行\"和\"小行\",\"大行\"是介紹牛、馬、驢、騾等牲口的交易;\"小行\"是介紹豬、羊、雞、兔等交易。爹是\"大行的\"行務\"。他除了在牲口市場上工作外,還給常年到我家的山東或安徽的馬販子介紹生意。因此,我家院裡經常騾馬成群,好不熱鬧。我從小就知道爹很有本事,能說會道,辦事爽利，但為人耿直忠厚,一輩子不做虧心事。這經紀人的行當,起初是為了除經營莊稼外,養家餬口的第二職業。後來我在城裡事業有成後,家境好起來,他已沒必要再為混口飯吃而奔波操勞,但他愛這一行,喜歡以這種方式和人打交道,逐漸地成為他老年時代消遣娛樂的一項重要活動,七十多歲了還騎著腳踏車走街串巷從事\"行務\"這個職業,每天往返幾十裡去給人家介紹生意。所幸的是,他身體好精神好。我和妻子曾多次請他和娘到城裡去住,他們都說那怎麼行呢?城裡人生地不熟的,連個說話打牌的人都沒有,住不慣。我只好由著他們了。但我和妻子、孩子會經常回老家看望他們。
我和爹來到燒餅攤前,爹和打燒餅的是老熟人,像往常一樣,見面打招呼時,爹總是不忘囑咐他一句:\"給俺多撒點芝麻!”
打燒餅的也總是爽快地答應:\"好嘞!稍等。\"
燒餅烤熟後,他也嫻熟地夾上牛肉,說:\"趁熱吃吧,特別香!歡迎下次再來啊。\"
爹付錢時,他卻要照例推讓一下,說:\"給孩子吃的,拿著吧,別給了。\"
爹也會說:\"老夥計,做生意都不容易。要是都不給錢,那還做得下去嗎?謝了啊!\"
爹將燒餅用紙包好,放在提包裡,我抱著虎子就去了牲口市。虎子大概早就聞到了燒餅夾牛肉的香味,在我懷裡掙扎起來,又哼哼唧唧的。我說:\"虎子,別哭啊,燒餅是咱倆的,咱一會兒找個地方坐下來就吃。\"
牲口市上牲口多,人也多,一派繁忙景象。各種牲口的叫聲,人的喧譁聲,像沸騰的江河充溢著這個市場。買賣牲口的有一部分是一般的農戶,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牲口販子。他們在交易時,往往分歧較大,需要\"行務\"從中多次\"斡旋\",無論對買家還是賣家,\"行務\"不直接當面向對方說價錢多少,而是用手指比碼,從0到十都可以用手指比劃出來。因為當著買賣雙方的面不便直接透底,還要用草帽蓋著,\"行務\"在草帽底下拉著買家或賣家的手,暗暗地比劃,買賣雙方都心領神會。
爹領著我,在市場北邊一個斜坡上停住,把提包遞給我,說:\"你就在這歇一會兒吧,把燒餅趁熱吃了,我去下邊看看。\"
我說:\"爹,你別走遠。\"
爹說:\"不走遠。我就在這一片,我看著你呢。\"
我坐下,把虎子放下來,牽著狗繩,說:\"虎子,餓了吧,咱一起吃燒餅夾牛肉!”
虎子\"汪汪\"叫了兩聲,彷彿在說:\"我早就餓了,快給我燒餅吃。\"
我從提包裡掏出還冒著熱氣的燒餅夾牛肉,一股誘人的奇香撲鼻而來,饞得我直流口水。我把紙平鋪在地上,雙手捧著燒餅用力咬了一口。虎子在我兩腿間,仰頭轉了幾圈,又抬起兩隻前爪撲向我的手。我趕忙先撕下一塊燒餅放在紙上,虎子一口就吞了下去,我又捏出一片牛肉放在紙上,虎子又一口吞了下去。我說:\"虎子,慢點吃,別噎著,你品品味兒再嚥下去。\"
我倆正吃得起勁,有幾個小孩子圍了過來，有一個問:\"這狗娃太漂亮了,多大了?\"
我說:\"一個半月了。\"
他又問:\"賣嗎?多少錢?\"
我立即說:\"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
另一個問:\"你是哪個村的?\"
我說:\"離這不遠,馬家屯的。\"
又一個問:\"這小狗咋這麼肥呀?你都餵它啥?\"
我說:\"餵羊奶、白麵蒸饃、魚肉、雞蛋。你看,還有這燒餅夾牛肉。\"
他說:\"哦,怪不得,這狗娃子在恁家可享福了。\"
不一會兒,有個大人牽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走過來。那大人問:\"你的狗娃是賣的嗎?\"
\"不賣。我牽著它出來玩的。\"
\"我給你十五塊,賣給我吧!\"
\"不賣!給多少都不賣!\"
\"二十,中吧?\"
\"不賣!\"
“二十五!\"
\"不賣!\"
\"三十!\"
\"不賣!我說了,給再多也不賣!\"
那小男孩蹲下來,忍不住摸摸虎子的頭,說:\"它太可愛了!讓我抱抱可以嗎?\"
我不吭聲。
他又說:\"我就抱抱,不會傷著它的。\"
我想了一會兒,不捨地說:\"好吧……我怕它會咬你……\"
我心裡撲通撲通地跳著,手裡攥緊了狗繩。那小男孩抱起虎子就不撒手了。虎子\"汪汪\"叫著,用力地扭動著,要掙脫他。他漲紅了臉,急切地說:\"爹,你給他錢,這狗娃咱……”
他話未說完,我騰地站起來,猛地撲上去，將虎子從他手裡奪過來,生氣地喊道:\"你想幹嗎?明搶啊?”
那小男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他爹急忙安慰他說:\"那是人家的狗娃,人家不賣。咱到豬羊市上去看看,要是有賣的,我一定給你買。別哭了,走走走。\"
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但我沒心思再吃東西了。爹聽到我剛才的喊聲,已經走過來了。我說:\"爹,多少人都惦記著我的虎子,我不想在這玩了,我想回家。\"
爹笑笑說:\"放心吧,沒事的,誰也搶不走你的虎子,人家只是問問。\"
那一群小孩子剛戀戀不捨地走開,又過來幾個大人和小孩,見到我的虎子又是誇又是摸，又問賣不賣,我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爹,咱快回去吧!這裡不能待下去了。\"我緊張地給爹說。
爹見我急惶惶的樣子,只好領著我從更上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