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著校長說出姓名全稱,每個人都知道娜溫妮阿是誰。

可怕的德斯科拉達瘟疫過去才八年。

這場瘟疫險些將剛剛開始起步的殖民地徹底消滅,找到治療方法的就是娜溫妮阿的父母加斯托和西達,本地的外星生物學家。不幸的是,病因和藥物發現得太晚.沒來得及拯救他們自已的生命。

他們兩人的葬禮是最後一場為疫病死者舉行的葬禮。

皮波記得很清楚,那場由佩雷格里諾主教親自主持的葬禮彌撒上,小女孩娜溫妮阿拉著市長波斯基娜的手。

不——是市長拉著小女孩的手。

當時的情景又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當時的感受也隨之浮現。

她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會怎麼想?

他記得當時自已問自已。這是她雙親的葬禮,一家人只剩她一個人活下來,可四周的人、整個殖民地的人卻是那麼歡欣鼓舞。

我們的歡樂是對她父母最好的讚美,可她是那麼幼小,這一切她能理解嗎?

他們奮鬥了,成功了,在死前日漸衰弱的日子裡發現了拯救我們的靈藥。

為了他們給予我們的這份珍貴禮物,我們才聚在這裡表達我們的感激和喜悅。

但是對你來說,娜溫妮阿,你失去了父母,正如此前失去你的兄長一樣。

五百位死者啊,六個月間,這個小小的殖民地舉行了上百次葬禮,人們都沉浸在悲痛、恐懼和絕望之中。

現在,住你父母的葬禮上,你和從前的我們一樣悲痛絕望——而我們卻沒有,我們沒有你那種痛苦悲傷,佔據著我們心靈的只有喜悅,脫離苦海的喜悅。

看著她,極力想像她的感情,可他想起的只有失去自已七歲的女兒瑪麗亞的痛苦。

死亡的陰風拂過她,使她的身體扭曲變異,到處長出菌狀物,血肉腫大或腐壞,一條非腿非臂的新肢從她臀部長出,頭上腳上肌膚剝落,露出下面的骨骼。

她甜蜜可愛的軀體就在他們眼前漸漸毀壞,意識卻始終保持著清醒,清楚地感受著身體遭受的所有痛苦,最後她痛哭流涕。

乞求讓她死去:皮波想起了這一切,也想起了那場安魂彌撒,她,還有另外五位死者。

當時他坐著、跪著、站著,身邊是他的妻子和倖存的孩子,他感到所有人是一條心,他的痛苦也是所有人的痛苦。

他失去了自已的長女,痛苦彷彿一條切不斷的紐帶,把他和他所處的社會緊緊聯絡在一起。

這種聯絡就是他的慰藉,是他可以依靠的東西。

理應如此,一人的哀悼也是全體的哀悼。

所有這些,小娜溫妮阿都沒有。

可以說,她的痛苦比皮波曾經遭受的更為深重。

至少皮波還有一個家,他是個成年人,不是個陡然間喪失了全部生活根本的驚恐萬狀的小孩子。

她的悲痛沒有將她與社會更緊密地聯絡在一起,而是把她遠遠推離這個社會。

這一天,所有人都在歡慶,除了她。

這一天,所有人部在讚美她的父母,只有她一個人思念著他們。她只想他們活著,只要他們能活著,哪怕找不到救治其他人的藥物也行。

她的孤獨是如此強烈,皮波從自已坐的地方都能發現。

娜溫妮阿飛快地從市長手裡抽回手。隨著彌撒的進行,她的淚水乾了,最後她獨自一人默然枯坐,彷彿一個不肯與俘獲她的人合作的囚徒。

皮波替她難過極了。

可他知道,即使自已上前去安慰她,他也無法掩飾自已的喜悅:德斯科拉達瘟疫終於結束了,再也不會奪走自已別的孩子的生命了。

這種喜悅她會發現的,於是他想安慰她的努力也就成了對她的嘲弄,會把她更遠地推離人群。

她懷著痛苦走在大群好心人中問。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算什麼安慰?

皮波輕聲對自已妻子說:“今天的事,她永遠也不會原諒咱們。”

“原諒?”康茜科恩不是那種馬上就能明白丈夫想法的妻子,“她父母又不是被我們殺害的——”

“可我們今天全都興高采烈,對嗎?

為了這個,她永遠不會原諒咱們。”

“胡說。她只是一時不明白,她還太小。”

她什麼都明白,皮波心想。

瑪麗亞不是什麼都明白嗎?

她比現在的娜溫妮阿還小呢。

歲月流逝,八年過去了。八年間他時時見到她。她和他兒子利波同齡,利波十三歲前兩人在學校裡一直同一個班。

他聽過她在班級裡作的讀書報告和演講:她的思維條理分明,見解深刻,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與此同時,她又極其冷漠,與其他人完全不接觸。

皮波自已的孩子利波也很內向,但總還有幾個好朋友,也能贏得老師們的喜愛。

可娜溫妮阿一個朋友都沒有,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得意時與自已的朋友對視,讓他們分享自已的喜悅。

沒有一個老師真心喜歡她,因為她拒絕交流,拒絕作出任何反應。

“她的感情徹底麻木了。”一次皮波問起她時,克單斯蒂這麼說,“我們沒有辦法接觸她的思想。可她發誓說自已好得很,完全不需要改變。”

現在堂娜·克里斯帶來到工作站,和皮波談娜溫妮阿的事。

為什麼跟皮波談?他只能想出一個理由:“難道,娜溫妮阿在你學校裡這麼多年,只有我一個人問起過她?”

“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克里斯蒂回答,“幾年前,關心她的人很多。

“關於她父母的聖蹟有很多傳言,佩雷格里諾主教必須調查清楚。”

提起盧西塔尼亞那位年輕的精神領袖,克里斯蒂撇了撇嘴。

據說基督聖靈之子修會與天主教會的關係十分複雜,上下級層次一直沒有理順。“她的回答可能會有幫助。”

“我明白了。”

“她的同答大致是這樣的:如果她的父母當真能夠傾聽人問的祈禱,在天常罩義有一點兒影響力的話,那他們為什麼不回答她的祈禱,從墳墓裡復活?

她說,只有那種奇蹟才真正有意義,這種事從前也有過先例。

如果她父母有能力創造奇蹟,卻不這麼做,那隻能說明他們並不愛她,不願意回應她的祈禱。

她寧可相信父母是愛她的.只不過沒有能力作出行動。”

“真是個天生的雄辯家。”皮波說。

“天生的雄辯家加搗蛋鬼:她告訴主教,如果教皇決定為她父母舉行宣福禮,教會等於宣佈她父母恨她。

盧西塔尼亞請求追封她父母為聖人。

表示這個殖民地的人藐視她。

如果這種請求居然得到批准,那就是教會卑鄙可恥的明證。

佩雷格里諾主教臉都氣青了。”

“我知道他還是向教廷提出了請求,追封她父母為聖人。”

“這是為了整個殖民地。

再說,聖蹟確實存在。”

“誰誰一摸聖壇,頭不疼了,於是大喊‘milagre!os——santos me abensoaram!’”奇蹟啊!——聖人賜福於我了!

“對於聖蹟,羅馬教廷有嚴格的認證手續,必須有比你說的更加實質性的內容才行。

這些你也知道。反正,教皇恩准,同意我們將這個小城命名為米拉格雷(聖蹟之城)。

我猜,現在大家每一次提起這個名字,娜溫妮阿心裡那股火就更往上衝一點。”

“我看她心裡是一塊冰,每次刺激都讓她的心更冷一些。誰知道那種情緒到底是什麼溫度。”

“隨便吧。皮波,問起她的人不止你一個,但過問她本人生活、關心她而不是她那得到賜福的父母的,只有你一個人。”

想想都讓人難過。除了克里斯蒂以外,沒有人關心這個女孩子。這麼多年裡,只有皮波對她流露出一絲溫情。

“她有一個朋友。”利波開口了。

皮波簡直忘了兒子也在這兒。利波安安靜靜一言不發,別人很快就不注意他了。

克里斯蒂看來也吃了一驚。“利波,”她說,“我們真是太不謹慎了,當著你的面議論你的同學。”

“我現在是見習外星人類學家了。”利波提醒她,意思是說他不是學校裡的孩子了。

“她的朋友是誰?”皮波問道。

“馬考恩。” 。

“馬科斯·希貝拉。”克里斯蒂解釋道,“那個高個子男孩——一”

“噢。對了,長得像只卡布拉 ①的那個。”

“他的確很結實。”校長說,“我沒發現他們倆要好。”

“有一回惹了禍,大家都怪馬考恩。事情的經過她知道,就站出來替他說話。”

“你把她的動機想得太好了,利波。”堂娜道,“她是想整整那幫真正惹了禍又諉過於馬考恩的孩子。我覺得這種解釋更確切一點。”

“可馬考恩不這麼看。”利波道,“他盯住她看的樣子我見過一兩次。雖說不過分,但的確透著點兒喜歡。”

“你喜歡她嗎?”皮波問道。

利波靜了一會兒。皮波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在審視自已,尋找答案。不是想找出他覺得可以取悅大人的答案,也不是尋找激怒大人的回答。一般來說.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是這種就是那種。但利波不一樣,他審視自已的目的是想發現自已的真實想法。

“我覺得,”利波說,“我也理解,她不希望別人喜歡她。她覺得自已是個過客,隨時可能轉身回家去。”

堂娜·克里斯蒂嚴肅地點點頭,“對,說得太對了。她就是這樣想的。

但是現在,利波,我們不能像剛才那麼不小心了,我只好請你離開我們,讓我和你爸爸——”

她話還沒說完,利波已經走了。走時一點頭,微微一笑,意思是,是的,我理解。

兒子動作生硬迅速,皮波一看就知道,大人讓他出去他很生氣。這小子有種天分,能讓大人們在和他作比較時,隱隱約約覺得不成熟的反倒是大人。

“皮波。”校良道,“她想接替父母成為外星生物學家,要求提前測試。”

皮波揚起眉毛。

“她說她從孩提時代起就開始研究這個領域,說自已已經可以著手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了,不需要經過學徒期的實習。”

“她才十三歲呀,對不對?”

“以前也有過類似的先例。提前參加測試的人很多,還有一個年齡比她還小。當然,那是兩千年前的事了,關鍵是,這種事足可以允許的。不用說,佩雷格里諾主教反對,但波斯基娜市K指出,盧西塔尼亞殖民地亟需外星生物學家一願上帝保佑她務實的心靈。我們迫切需要開發出一大批新的食用植物,更適應盧西塔尼亞的土壤,產量更高,也可以改善我們的飲食。用市長的話說,‘我們需要外星生物學家,哪怕是個嬰兒,只要能幹好工作就行。…

“你要我測試她?”

“懇請你同意。”

“我很願意。”

“我告訴過他們,說你會答應的。”

“我要向你坦白,我還有其他動機。”

“哦?”

“我本來應該多照看照看那孩子。希望現在還不算太晚。”

克里斯蒂笑了一聲,“唉,皮波,你願意嘗試我當然高興。但請相信我,我親愛的朋友,接觸她的心靈就像在冰水裡洗澡一樣。”

“我想象得出。我相信對接觸她的人來說,確實像在冰水裡洗澡。但她會有什麼感受?冷到她那種程度,別人的接觸肯定會讓她覺得熱得像火。”

“你可真是個詩人。”克里斯蒂道,語氣裡沒有嘲諷的意思,她的確是這麼想的。“豬仃們知不知道,我們派出了自已最能言善辯的人作為跟他們交流的大使?”

“我盡我所能告訴了他們,但他們很懷疑。”

“我讓她明天到你這兒來。提醒你,測驗時她的態度肯定非常冷淡,測試之前想交流的話她肯定會拒絕的。”

皮波笑道:“我擔心的只是測驗之後會發生什麼。如果沒透過,對她的影響可就太惡劣了。可真要透過了,我的麻煩就開始了。”

“為什麼?”

“利波肯定會逼著我不放,也要求提日日測驗,成為正式的外星人類學家。他要是透過的話,我就無事可於了。只能回家蜷著,等死。”

“真是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傻瓜,皮波。米拉格雷真要有誰能把自已十三歲的孩子當作同事看待,那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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