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漸漸恢復康健,山河早已變色。

他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為官。

臨行前夕,正值中秋佳節,我與他再次泛舟西湖之上,只是心情卻與以往不同,兩個人都是不說話,只悶悶地喝酒。

我看著眼前的湖光月色,幽幽吟誦了一首詩:“素瑟清樽迥不愁,柂樓雲霧似妝樓; 夫君本志期安槳,賤妾寧辭學歸舟。 燭下鳥籠看拂枕,鳳前鸚鵝喚梳頭; 可憐明月三五夜,度曲吹蕭向碧流。”

翌日,我盛妝相送,卻身著一身硃紅。

謙益變了臉色,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色。

硃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臉上。

我痛意而絕決的看著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瞭然的淡定通透。

我從心裡憎恨這目光,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

既不能為國,亦不能為家,這俗世令人厭倦得透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著他兒子的面與人調情。

錢公子氣得要鳴官究懲,我只幸災樂禍著瞧著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轟然便是一敗塗地盡失城池——我終究不是他的對手,割袍斷義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樣。

家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國卻是早就亡了。

我傾盡妝奩之資獻與南明朝廷,只盼能喚回東風。

他不言,我亦不語。

這是為國,還是為著陳子龍,他早已經不再問,我更不會再提。

那個國寄託了我全部的信念,因為那曾是陳子龍的信念。

那個國是我全部的過去,見證過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寥,殘夢終醒,南明朝廷苟延殘喘,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麻木的瞧著謙益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終於撒手人寰。

錢公子在靈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內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處掛著喪幡,我披在頭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臉畔,粗糙如礫,我竟然沒有哭。

錢家上下皆道我沒有良心,謙益,你視我為至愛,我只能待你為知已。

我終究是有負於你,這靈堂之上,連淚已乾涸,半生就這樣遙遙無望的去了。

那些舊日的詩句,還言猶在耳,你廕庇了我半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現世安穩,你卻撒手去了,拋下我繼續留在這塵世受苦。

屍骨未寒,族人卻已經尋上門來,挽了太叔公出來說話,言道錢家家產,不能再掌控於我手中。

家產?

我漠然望著披麻帶孝的族人,他們如一群狼,眼裡幽幽發著噬人的光芒。

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說我多年來並無生子,要攆我出門。

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嚕嚕抽著水煙,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暈。

極小的時候院子裡的媽媽也是抽這樣的水煙,我在堂前咿呀學著唱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個詞轉吐不過來,媽媽順手用煙桿打過來,火辣辣得痛,卻忍住不能吱一聲,從頭再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井頹垣……

終究是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終於緩緩道:“太叔公,此事等過了頭七,我請闔族公議就是了。”

太叔公慢條斯理的磕磕菸袋,說:“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說個齊全,也是個了結。”

我瞧著他泛著煙黃的牙,只是一陣噁心。

這樣的腌臢氣如何受得?

謙益,方知你素日裡曾替我抵擋了多少風吹雨洗。

我到底是負了你,如今難道竟保不住你身後這點產業?

我淡然道:“好極,就請太叔公寬坐,我命人去請闔族長輩,還有近支子侄們來公議。”

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廚房預備素宴。

他們鬆了口氣,大約沒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寫了封書信,命人送與知縣,再出來親自執壺斟酒。

闔族人都放下心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孀婦,最後還不是任他們宰割?

酒過三巡,我陪笑道:“眾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開箱子取地契帳簿。”

房裡金碧箱籠,高櫃抽斗,這一切,樓下那群人垂涎欲滴罷。我緩緩開啟抽斗,一條長長的素色寒絹,輕盈若雪。

輕輕拋過房頂的大梁。

謙益,我負你良多,今日便全還了你。

我派人寄與知縣的信——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樓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渾不知,一個也逃不了牢獄之災。

唇邊終於浮起一個淺淡笑顏。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想不到我心中最重要的人竟然是他,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自已都一直以為自已最愛的人是陳子龍,卻不曾想,我放不下的人,竟然還是他,哪怕我曾經那麼恨他!”

“也許這就是因愛生恨吧!因為愛,所以你才會恨他不如那位陳子龍,恨他在家國存亡之際選擇了退縮。我想,他之所以不把故事說完就走了,應該也是清楚這點的。看來,這就是你們兩個人的心結了。”

“我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來面對他,也許來生再遇見的話,我會想通的。不過你說過,如果轉世的話,就會忘記前世的事,到那個時候,其實也無關能不能想通的問題了,根本就不會再有任何關係了吧!”

“你既然在這黃泉之中見到的人是他,就證明你們之間的緣分不止於此,好生珍重吧!”她說完,飄身離去。

“且慢,子龍他......”

“若是有緣,自會相見!”

我聞言,嘆了一口氣,遠遠地看了一眼正前方炊煙裊裊的孟婆村,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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