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麼讓他走了嗎?”那抹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我身旁。
“他心中有心結,我心中亦有心結,怕是隻有來生再見,才能解開我二人的心結了。”
“你都想起來了?”她開口道。
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柳如是的一生,我的一生,還有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男人,怎麼忘記得了!
眼淚無聲滑落,我幽幽說道:“他沒說完的故事,還是由我來繼續說吧......”
自從與子龍分開後,我輾轉蘇杭等地,一來為了散心,排解心中苦悶,二來亦是希望能遇到我的真心人。
好友汪明然為我張羅數日,遍閱杭州才俊,卻無一人能合我心意,汪兄心急,我只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
然而,我與這位錢學士,也不過一面之緣。
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
那日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裡看到攝人的光芒。
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豔,如獲至珍。
我便在他的半野堂住下,從此煮酒論詩,逍遙快活,好不愜意。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
我握了他的手,微笑著的眼裡卻恍惚要落下淚來。
從此我是錢夫人,名正言順的錢夫人。
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髮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褻朝廷之名,傷士大夫之傳統。”
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閒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
他自更是溫存有禮。
還有什麼不知足?
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
我脫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
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
旁人眼裡,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吧。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一力支援他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
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
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
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踐踏?
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著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他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他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今夜水太涼,不如我們改日再來?”
“水冷又何妨?”
“老夫體弱,不堪寒冷。”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於那英勇就義的陳子龍。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欲沉池水中。
他能遜色於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他哀哀的看著我,目光中的瞭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
我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後,他肯讓我著儒衣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
他知道?他不知道?
我心中依然對陳子龍念念不忘,可是他目光中只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緊迫的喘息著,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只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揹負。”緩緩道:“史閣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淒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顏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揹負得起,我揹負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著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說,你恨我不如陳子龍。”
一語中的,我全身的氣力突然一鬆,卻原來家國只是一個籍口,我這錚錚的一身傲骨,只是一個籍口,我軟軟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月,病榻之上只聞夜雨悽清,隔著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聲。
松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臥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
我發著高熱,那個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後一剎那,總有理智慧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著,彷彿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隻臂擱靜靜放在枕上。
謙益卻遠遠立在床前:“如是……”
我終於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
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他只是望著我,一剎那像是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