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十三年(1640)冬,大雪紛飛。
我坐在“半野堂”的書房打盹,自從與溫體仁的“輔臣之爭”失利後,便回到了蘇州老家,每日的日子便無比悠閒起來。
想我錢牧齋,萬曆三十八年(1610)即以一甲第三名博得進士。
正是少年得志之時,本想幹出一番大事業來,然而卻不料仕途竟如此坎坷。
先是因為閹黨迫害而被罷官回鄉,好不容易等到崇禎皇帝登基,被重新起用,然而又因與溫體仁爭做內閣輔臣而被排擠出局。
不得已再次回家,開始了長達十六年的隱居生活。
想想我這三十年來,當真是無所事事,一事無成,卻又無可奈何。
“老爺,門外有位公子求見。”門童送上一張拜帖。
我接過看時,只見上面寫著:“晚生柳儒士叩拜錢學士。”
我不禁暗自疑惑,自我隱居以來,往來都是相識的老朋友或者是一些有名的學者,此人不署名號,卻自稱“儒士”,這會是誰呢?
“你把這位柳儒士引進客廳吧。”我沉吟一聲,說道。
“是,老爺!”
門童走後,我又思索了一番,卻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柳儒士”這個稱謂。想來是慕名而來的晚輩,想到這裡,我向客廳走去。
我來到客廳,只見來客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說:“晚生見過錢老先生,冒昧造訪,還望見諒!”
我用目光打量著他,只見來客一身蘭緞儒衫,青巾束髮,一副典型的富家書生打扮,但身材嬌小,面板白皙,清秀有餘而剛健不足。
看來確有幾分面熟,可是在腦海中苦苦搜尋,卻始終想不起是誰,在哪裡見過。
我正思索間,只聽他悠悠輕吟道:“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冷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
“真沒想到啊!是柳姑娘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我當即反應過來,連忙請她落座,命侍婢上茶奉酒,給她驅寒消疲。
待落座之後,我才回憶起眼前人的事情,說起我與她的相識,要追溯到兩年前。
當時我被排擠出朝後,一路遊山玩水,途經杭州時拜訪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在她客廳的書桌上,見一幀淡雅的詩箋上寫著一首小詩:“垂楊小苑繡簾東,鶯花殘枝蝶趁風。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頓時大為驚奇,不由得開口詢問道:“好清麗別緻的詩句,誰寫的?”
“柳姑娘。”草衣道人輕笑道。
我暗自忖道:“如此精妙詩句,又出自一位柳姓姑娘之手,莫非是......”
“可是那名滿蘇杭的柳姑娘柳隱?”
“正是!”
“當真是名不虛傳啊!”我不由得嘆道,當即詩興大發,在旁邊步原韻和詩一首,便是她見我時所吟誦的詩句,不贅。
草衣道人見我有如此興趣,當即提議道:“牧齋兄可有意與柳姑娘相識,貧道願意做那個牽線之人。”
“哦?柳姑娘現在杭州?”
“剛剛來拜訪過我,可惜與你前腳來後腳走,卻是錯開了。”
我不由得嘆惜道:“這著實是個遺憾啊!”
“那倒不打緊,明日我等在西湖之上舉行論詩會,柳姑娘也會參加,我可以引見你二人。”
我聞言,心中一喜。
翌日,經草衣道人引見,我與他泛舟西湖,煮酒論詩,以文會友,格外盡興。
時至今日,我對此一直念念不忘,想不到今天,這位風華絕代的才女竟女扮男裝,乘一葉小舟翩若驚鴻地出現在自已的“半野堂”上。
“先生總算是沒把我忘了。”她輕啜一口茶,微微笑道。
“哈哈哈!柳姑娘說笑了,我錢某人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沒到見人就忘的地步,尤其是柳姑娘這樣風華絕代的才女,哪怕只見過一面,錢某人又怎能忘記得了!”
“先生如此稱讚,小女子倒真是愧不敢當啊!不過,我與先生您卻不只是只有一面之緣,更早些時候卻是見過的,只是當時先生不知道而已。”她笑道。
我頓時覺得驚異萬分,著實想不出更早些時候曾在哪裡見過她。
“當年宮館連胡騎,此夜蒼茫接戍樓,海內如今傳戰鬥,田橫墓下益堪愁。”她悠悠吟道。
我這才想起來,多年前我曾受人所託,到武穆祠中的書院講授杜詩精解,入門之時見人群中以為弱冠的清秀書生提筆在柱子上留下了四句詩,正是:“當年宮館連胡騎,此夜蒼茫接戍樓,海內如今傳戰鬥,田橫墓下益堪愁。”
當時正值大明江山危機存亡之際,濟南府被攻陷,城中十幾萬人被屠戮殆盡,眼見此詩句,如何不令我震撼,卻不料,這首詩竟然是出自她一個弱女子之手。
想我大明天下,男子數以千萬計,又有幾人能有如她這般憂國憂民之情,倘若如她這般,這天下,何以至如此地步!
“那日先生講學時,我也在堂下聽講,我還記得當日先生所說的話,至今回想起來仍有振聾發聵之感——
我們眼下所在之處叫明道堂,詩文之道,在於靈心,世運,學問這三個要素,就像我眼前這盞燈,靈心就像燈炷,學問就如燈油,世道時運,國家興亡就像火種,詩也好,文也好,最終都應該為時代發出光亮。
方才,我從嶽武穆祠堂那邊走來,見一書生題詩,尾聯句是,海內如今傳戰鬥,田橫墓下益堪愁,好句,正是當前時局的寫照啊,也看的出,你們年輕學子憂國憤世的襟懷。
眼下大明江山危機四伏,朝廷經營邊防數十年,可在不久前,滿洲八旗軍竟然攻陷了濟南府,這正是海內傳戰鬥啊,然, 漢有田橫,宋有岳飛,我等芑能苟活於亂世啊,忠臣義士,名節道義是天下間的元氣!”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原來竟是你,真是給了我一個天大的意外啊,柳姑娘有如此氣節,當真是令我等汗顏啊!錢某生平沒有佩服過什麼人,柳姑娘算是當之無愧的一人啊!”我朗聲笑道。
“先生謬讚了,小弟對先生才是欽佩不已。”她拱手說道。
聽到她以弟自稱,我先是愣了一下,卻是哈哈大笑起來:“柳兄果然非同一般!”
我二人相談甚歡,她亦是有備而來,贈予我一首七律詩,名曰《庚辰仲冬訪牧翁於半野堂奉贈長句》:
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規更不同。
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濛。
竺西瓶拂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
今日沾沾誠御李,東山蔥嶺莫辭從。
詩中把我比作東漢大儒馬融,而風流儒雅更在馬融之上,如此誇讚與我自是令我欣喜萬分。
我心中一動,早就聽聞她擇婿標準頗高,但今得美人親訪,不妨大膽一試芳心。
我當即也題了一首詩《柳如是過訪山堂枉詩見贈語特莊雅輒次來韻奉答》:
文君放誕想流風,臉際眉間訝許同。
枉自夢刀思燕婉,還將摶土問鴻蒙。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臺也自雄。
但似王昌訊息好,履箱擎了便相從。
我把她比做私奔的文君,又用了章臺、王昌等事關風流的典故,我相信,聰慧如她,自是不會不明其中之理。
“我在杭州之時,拜託汪然明先生幫忙,終於如願以償地印出了《湖上草》等三本書。汪兄待我不薄,知我孤身一人,也為我的未來考慮,就四處張羅著想為我找個好人家,讓我能有個歸宿。可惜,挑遍了整個杭州的青年才俊,卻沒有一個能入我眼的。連他最後都不由得向我抱怨說我的眼光太高了,最後我對他說了一句話,他才算作罷。”她道。
“哦?不知柳兄說了什麼?”我驚奇道。
“天下唯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如學士者不嫁。”
縱然是我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她竟然如此大膽地向我表明了心意,她一個女子尚且如此,我又怎能辜負與她,於是當即握住她的手說道:“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
話已至此,正可謂我二人惺惺相惜,感情的事情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從此,我這寂靜的“半野堂”便也熱鬧起來,時時盪漾著我二人的笑聲。
我們踏雪賞梅,寒舟垂釣,湖中盪舟,山上看月,詩酒做伴,日子過得快樂、和諧。
可謂是隻羨鴛鴦不羨仙了,只是......
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卻是不繼續往下說了,而是看向了我,眼中竟有一抹刺痛我心的不捨和愧疚的神色。
只聽他幽幽說道:“姑娘,老夫的故事就說到這裡了,若是......若是日後有緣再見,我再告訴你餘下的故事吧!”
他說完,拄著柺杖緩緩走開,卻是與那孟婆村相反的方向,是我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