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

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

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於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麼能拋下你。”

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為情也,公子與家人骨肉至親,亦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已私心,以與公子之情,奪公子骨肉之情?”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心裡直如萬箭穿心。

不能以已情奪彼情,可奈,會否拿彼情會來奪已情?

只一昧安慰自已,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陽光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風盈袖,吹得我衣袂飄飄若飛,近處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的鳴叫,叫得人心裡隱隱生出煩躁。

這一別,山長水遠。

他執著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已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貞。”

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揉進每一筆劃裡,臂擱熨貼在肘下,觸膚生溫。

擱下筆後,只是細細摩挲。

上好的和田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裡,何止萬金?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我那梳奩裡,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

可是那些珠光寶氣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著銅臭的腥鹹,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心砰砰跳著,我將它抵在胸口上,那裡也是一顆心在砰砰跳著。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

他不是薄倖,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

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於他的高堂。

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作妾。

但只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分又算什麼?

他無限悽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我卻是心中黯然,想我當年立下誓言絕不為妾,卻不曾想,今日竟然連做妾的資格都沒有,這世上的事,當真是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徐姐姐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妹妹怎麼瘦了如許多?”

瘦了麼?梳妝檯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

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

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

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

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徐姐姐忽然喟然輕嘆:“妹妹真痴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妹妹,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徐姐姐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欲言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妾,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於君絕!

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

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

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

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情醜陋,只能視作浮雲。

不多久,他妻張氏帶著一干人等,大鬧鴛鴦樓,百般羞辱於我。

我知曉,此地再次無我容身之所了。

況我這般任人羞辱,怎可忍?

於是毅然離去,獨居橫山,卻時常難忘這份深情綺怨,筆尖劃過之處,卻是一首小令已成——

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溼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

人去也,人去鷺鷀洲。菡萏結為翡翠恨,柳絲飛上鈿箏愁,羅幕早驚秋。

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

人去也,人去小池臺。道是情多還不是,苦為恨少卻教猜,一望損莓苔。

人去也,人去綠窗紗。贏得病愁輸燕子,禁憐模樣隔天涯,好處暗相遮。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風尹啄殘紅豆小,雉媒驕擁褻香看,杏子是春衫。

人去也,人去碧梧陰。未信賺人腸斷曲,卻疑誤我字同心,幽怨不須尋。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門外柳相依。

人去也,人去夢偏多。憶昔見時多不語,而今愉悔更生疏,夢裡自歡娛。

人去也,人去夜偏長。寶帶乍溫青驄意,羅衣輕試玉光涼,薇帳一條香。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爐鴨自沉香霧暖,春山爭繞畫屏深,金雀斂啼痕。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來勻面後,知他和笑是無情,遮莫向誰生。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奪他金扼臂,殢人還復看關蓉,心事好朦朧。

人何在?人在木蘭舟。總見客時常獨語,更無知處在梳頭,碧麗怨風流。

人何在?人在綺筵時。香臂欲拍何處墮,片言吹去若為思,況是口微脂。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幾回貪卻不須長,多少又斜陽。

人何在?人在雨煙湖。篙水月明春膩滑,舵樓風滿睡香多,楊柳落微波。

人何在?人在玉階行。不是情痴還欲住,未曾憐處卻多心,應是怕情深。

人何在?人在畫眉簾。鸚鵡夢迴青獺尾,篆煙輕壓綠螺尖,紅玉白纖纖。

人何在?人在枕函邊。只有被頭無限淚,一時偷拭又須牽,好否要他憐。

無聲淚落,卻是渲染了案上的白紙,浸透了未乾的墨。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欲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

盈盈一滴淚,終於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幹去,如許多年前被逐出周家時被眾人啐在面上的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面板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

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此。

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

我依著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這便是我的前世嗎?”我從三生石上收回了目光,心裡忽然感到了無盡的悲涼。

“不完全是。”那個女子,她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問道。

“因為你所看到的記憶是不完整的。”她淡然說道。

“為何?”

“因為三生石上能顯現出來的你所失去的回憶,其實對你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回憶。”

我怔住了,這般刻骨銘心的經歷對我來說竟然都不是最重要的回憶?

這時,只聽她接著說道:“你最重要的回憶在前面的孟婆村裡,要靠你自已去尋找。”

我抬頭望去,只見遠方有個炊煙裊裊的村莊,想來就是她所說的孟婆村了。

想不到,在黃泉路上竟然還有這樣一個村落,難道人死之後竟然還能在陰間生活不成?

“你要去嗎?”

我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道:“既然是我最重要的記憶,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那段記憶,未必會比現在更好,直接去轉世,或許對你來說更好。”她嘆了口氣道。

“也許吧,但是我總覺得擁有完整記憶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我向她拱手行禮道。

而且,我確實對那段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前世記憶充滿了好奇心。

她見我如此,卻是愣了一下。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剛才竟然是以男子之禮跟她見禮,看來前世回憶中,有些東西,已經不僅僅是回憶這麼簡單了。

她見我如此堅決,也不再說什麼了。

“妹妹你又是何人?”臨行前,我問她。

我有些好奇,她不是孟婆嗎?孟婆的使命不是讓人忘卻前世,早日輪迴轉世嗎?

可這位孟婆妹妹,似乎跟傳說中的孟婆完全不一樣,她竟然,會給她們這些已經忘卻前世的人,一次選擇的機會......

“引路人。”她說完,飄然離去,望著那抹孤寂清冷的身影,同為女子的我也忍不住生出了一陣憐惜之意。

繼續向前走去,走過一棵參天大的槐樹時,只見樹下有位老翁坐在那裡下棋,便走上前去。

“坐吧!”還未等我開口,他便如此說道。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

“姑娘你可是要到前面的孟婆村去?”

“正是!”

“去尋找你失去的某件東西?”

“或許吧!”我不確定道,畢竟我也不知道前面等著我的會是什麼。

“姑娘可著急?”

“嗯?”

“不急的話,陪老夫下盤棋,聽老夫說完一個故事再走,如何?”

我想了想,點過了點頭,從棋笥接過一子,落在了棋盤之上,他見狀,微微一笑,也攜子落下,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那年,蘇州的雪下的好大好大,人群中有個女子,她在看我,卻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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