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菲爾茲威的夏天從來都不讓人好過。灼熱的空氣讓人煩悶,但任務在身,法洛斯依舊要頂著酷熱搜尋異端惡魔教的蹤跡。

這群信奉黑暗女神厄瑞達的異教徒為了他們所謂的神明,在菲爾茲威境內一直幹著綁架、屠殺和洗腦的勾當。

貴族們或許並不在意一兩個平民的死活,但大量平民的失蹤和死亡會讓他們的稅收大打折扣,真是讓人頭疼。

而作為正義女神阿斯塔利亞的信徒,同時也是菲爾茲威貴族的合夥人,黎明騎士團沒有任何理由不將惡魔教視作異端和死敵。

前兩天黎明騎士團派出的探子打聽到了一夥異教徒的蹤跡,那會兒他們似乎剛從瑪塔山丘西邊的瑞茲出發。

騎士團的威洛斯學士則派出下轄的異端獵人,從光嘯灣出發,追蹤這幫異教徒。法洛斯也是其中之一。

異端獵人多由光嘯灣的老兵組成,還有一些死囚和奴隸作為補充兵員。而軍官則由光嘯灣的貴族們擔任。這支隊伍作為騎士團的僕從部隊,一直巡邏於光嘯灣周遭的村子裡。

作為小隊的的斥候,法洛斯擔下了在追蹤異教徒的任務。

法洛斯眼前的原始森林位於努達堡西南方,與其相距甚遠。而根據線索,他知道異教徒就在這裡。

正值下午時分,緩慢西行的灼日透過樹葉的縫隙烘烤著森林的萬物,周遭瀰漫的溼熱氣息告訴法洛斯大雨將至。

初入森林的道路還算平坦。但行過幾千米之後,形狀驚駭扭曲的古樹紛紛出現。粗壯的樹根崩裂了土地,像森林蟒一樣盤在小道上。這或許能嚇到普通人,但對法洛斯來說已經見怪不怪了。

原始森林的樹木雖奇形怪狀,但難以分辨。幸好林中岔路不多,只有一些盤根較少的路可以勉強通行,因此尚不至於迷路。

不知過了多久,烏雲遮蓋住了太陽,光芒四射的大地霎時間變得灰濛濛。

法洛斯擦去臉上的汗水,從一塊巨石旁邊攀爬而過,依此處來到一處土坡。這裡的路更加難以透過,樹根、暗洞、碎石和荊棘都躲在人眼難以察覺的地方。

“感謝諸神庇佑。”法洛斯長舒一口氣,他終於從土坡底下爬了上來。除了可能會絆倒他的樹根或是暗洞,他並沒有遇到其他危險。

上來後是處高地,下面是一片依靠著峭壁的草地,側邊蜿蜒而下的小路可以通往草地旁清冽的小溪。

在這裡,法洛斯終於發現了異教徒的蹤跡:一棵坡邊的古樹上有被劈砍的痕跡,看著很新鮮,大機率是異教徒所為——也許他們是想要搭個篝火。

這也說明,異教徒很有可能就在法洛斯不遠處。法洛斯即刻抽出短劍,插進古樹樹幹,借力攀爬。

這種事兒對他來說,並不困難。很快,法洛斯就踩著一根根樹枝爬到古樹高處。

他謹慎地探出頭,趴在粗壯的樹枝上俯瞰峭壁之下的草地。

映入眼簾的是十幾個身著黑袍的人,他們圍成一個圈,倒臥在草地上。破舊的武器七七八八地散落在他們身邊,篝火還在圓圈中間燃燒。

黑袍……這些傢伙就是惡魔教的異端。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一動不動,或許是睡著了。

但……很奇怪,一切——一切都靜得過頭了,活人即使入睡也不可能沒有絲毫聲響。

法洛斯直直地盯著異教徒,希望能捕捉到他們些微的活動瞬間。但他們就靜悄悄地躺在那裡,就像旁邊的幾塊大石頭一樣,猶如死物。

眼前的一切告訴他,這些異教徒已經死了。儘管周遭沒有戰鬥的痕跡,但這詭異的一幕依然不能用常理來解釋。

驚雷劃破天際,正聚精會神觀察異端的法洛斯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個激靈,頓時失去了平衡。

在快要掉下去時,法洛斯迅速用腿勾住樹枝,隨即抓住另一側的木條才保持住了平衡。

驚出的冷汗尚在,法洛斯卻看到自已的短劍掉到了樹下。

叮!

短劍不偏不倚地掉在一塊手掌大的石頭上,碰撞的聲音並不算大,但對雷聲消散後重歸寂靜的森林來說,已經是吵鬧非常了。

法洛斯緊張得大氣不出,畏畏縮縮地躲在墨綠色的樹葉後面,透過縫隙觀察周圍。

直到碰撞聲消失,周圍也沒有奇怪的傢伙出現。法洛斯撥開樹葉,再度把視線投向草地。

剛剛自已發出的噪音依舊沒能驚動這些異教徒,他們躺在剛剛的位置上,怪異地圍成圓,從未動過。天空昏沉下來,他們如同籠上一層灰色面紗,好似化作團團黑煙。

他們一定是死了,這裡一定有什麼不對勁!法洛斯心裡彷彿能看到異教徒慘白的臉,他越想越心慌,立刻翻身下樹,原路返回。

此刻大雨傾盆,唯見隻影奔逃。

“既然你之前已經看到異教徒死了,”看著周圍的樹林愈發昏暗詭異,克倫特不禁開口道,“咱們還是回頭吧。”

“哎呀呀,我們之中最有資歷、最有能力的克倫特居然害怕了?”維克•卡爾圖斯爵士露出戲謔的笑容,“死掉的異教徒嚇著你了嗎?”

克倫特並沒有因此而生氣,他已經年逾五十,在異端獵人之中也算是老前輩了。

他接觸過太多紈絝子弟,知道面對他們只需避其鋒芒即可。

“我只是想說,既然異教徒已經死了,咱們又何必去追獵死人呢?”克倫特說。

“你能確定他們死了?”維克輕聲問。

“法洛斯說他看到了,”克倫特把目光移向法洛,“我很相信他的能力。”

法洛斯尷尬地點點頭。雖然他知道眼前的兩人遲早會把自已也捲進言語的旋渦,但還是沒想到居然這麼快。

“大人,我母親說過死人任何事都辦不到。”法洛斯插嘴道。

“法洛斯,我的奶媽也說過這種話,”年輕的爵士說道,“信吾一言,千萬別相信你在女人懷裡聽到的任何事。即使人死了,我們也能從他們的屍體上找到很多東西,說不定我們能借此追蹤到異教徒的老巢。”他興奮的聲音在樹林裡來回傳播,聽起來有些吵鬧了。

克倫特對天真的爵士無奈地搖了搖頭:“如果真能找到那麼多東西,黎明騎士團也許已經帶著大軍將其踏平了。”

“雨越來越大,天色也漸漸暗下來了,我們先退後安營,避過再行吧。”克倫特建議道。

維克饒有興致地抬頭掃視天空:“潘德的每天不都是這樣?老獵人,你該不會怕黑吧?”

法洛斯看見克倫特兜帽下緊抿的嘴唇,以及他粗糙的斗篷下努力抑制的怒火,這讓他臉上的傷疤似乎都跟著跳動起來。

克倫特從不到二十歲就開始當異端獵人,這三十多年的資歷和經驗可不是供人開玩笑的。

作為克倫特教出來的學徒,法洛斯已經能很準確地摸清他的心思。

法洛斯能感覺到克倫特不僅僅只有憤怒。在他那受到挑戰的自尊心之下,法洛斯隱約發現了一種潛藏在心底的不安,那是近乎於恐懼的緊張情緒。

對此法洛斯也深有同感。他真正開始作為異端獵人巡邏和追獵異教徒是在兩年前。至今他都還記得在第一次跟隨克倫特前往科塞附近執行追獵任務時,各種關於異端的傳聞都湧上心頭,嗜血、食人、禁忌祭祀等一系列幻想的場景讓他雙腿發軟,連劍也拿不穩了。

回想起來,法洛斯依舊心有餘悸。不過他現在已是有數十次任務經驗的老獵人了,面對這片鬼影擾攘的原始森林,他已經可以做到毫無畏懼。

但今晚是個例外。

和克倫特一樣,法洛斯也對周遭的一切感到不安。四處的黑暗就像一頭巨獸的大口,要將一切吞沒。殘存的些微光線映襯著搖曳的怪樹,好似一個個長相猙獰的鬼怪,衝他張牙舞爪。

自他們三人輕裝從光嘯灣出發,在瑪塔山丘處轉東南行進,隨即直接轉向南部繼續推進。

他們先前打聽到一夥二十來人的強盜和異教徒有接觸,於是一路跟蹤強盜的路線追尋。五天以來他們快速推進以緊咬那夥強盜的足跡。終於在今早,他們透過強盜追尋到了異教徒。他們立即更換目標,開始暗中跟蹤異教徒——但法洛斯在下午去偵查時,卻發現那群異教徒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全都死了。

一路上他們所處的環境不斷惡化,從光嘯灣的粼粼波光,到瑪塔山丘的怪石嶙峋,再到萊耶的貧瘠之地——然後是這瘮人的原始森林。

陰森的風吹得樹影憧憧,漸漸密集的雨點落在裸露的面板上,讓法洛斯寒意更甚。雖然人在緊張的時候會產生一些自相驚擾的想法,但法洛斯並不會認為這整天都伴隨他的冰冷和驚悚是自已的錯覺。

法洛斯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感覺從進入森林開始就被冰冷如深淵的瞳孔凝視著,無論如何都沒法擺脫。

克倫特也有同樣的感覺,多年的經驗讓他時刻都把手搭在劍柄上。

但法洛斯快撐不住了,他覺得自已被這種沉重的恐懼感壓得喘不過氣。

此刻他只想趕緊調轉馬頭,沒命似的逃回光嘯灣。但這是萬萬不能在長官和前輩面前表達出來的。

尤其是維克這樣的長官……

維克•卡爾圖斯爵士出身貴族世家,在人丁興旺的家族裡排行老七,是最年幼的幾個孩子之一。他生得儀表堂堂、健壯高大,看起來是個當戰士的好模子。優雅的舉止和端莊的儀態在告訴所有人他的貴胄身份。他騎在他那匹健壯高大的棕色戰馬上,比騎著矮小馱馬的克倫特和法洛斯高上許多。

維克穿著黑色皮靴、灰色的天鵝絨長褲、戴著精緻的牛皮手套,外穿一件主體為黑,四周由金銀色修飾的外套皮衣,內襯一件城中巧匠打造的輕量鍊甲。儘管維克·卡爾圖斯爵士剛成為異端獵人僅僅三個月,但他的行頭倒是一個不少。

維克爵士依託家族的關係,利用自已的貴族身份成為了異端獵人的一個軍官。但法洛斯可不相信一位地位尊崇的貴族子弟會主動請纓,作為異端獵人來往險惡之地。畢竟先前在光嘯灣就有傳聞說,維克爵士加入異端獵人只是為了以此為跳板,待在異端獵人組織裡呆夠一年之後,他就有足夠的“榮譽”加入黎明騎士團。所以,維克不過是來此“鍍金”罷了。

私下克倫特在飲酒作樂時經常和幾個老戰友取笑維克爵士。“我敢打賭說,那堆天鵝一定是維克爵士親手殺的,”克倫特私下如此說道,“天鵝可是強大的生物,咱們偉大的爵士大人只是輕輕一掰就把它們的小腦袋瓜都弄斷了,然後把它們做成了褲子。”當時引得桌上的眾人鬨堂大笑。

和克倫特一樣,法洛斯也不喜歡維克爵士,尤其不喜歡他強不知以為知的做派。

當你的長官成為別人取笑以及自已都討厭的物件時,應當如何在表面上表達出對他的尊敬呢?

法洛斯覺得有點難。

這一小會兒的胡思亂想讓法洛斯的懼意稍有退卻。至少讓他不會渾身打顫了。

“威洛斯讓咱們追查異教徒的行蹤,我們照辦了,”克倫特說,“現在他們既然都死了,不會再對其他人造成危害。而我們只剩了三天的乾糧,還得走很遠的路才能回光嘯灣。我不喜歡這裡的環境,四周的樹林易於隱蔽,而黑暗更是某些人最好的掩護。如果只是行程和乾糧的問題,途中經過城鎮還能解決,但如果我們再孤軍深入,只怕會在我們人困馬乏時遭遇致命的敵人。”

維克爵士像是沒聽到似的,他用貴族都會有的那種漫不經心的眼神眺望完全暗沉下來的天空。克倫特見狀也沒再說什麼,以免打斷他換來一頓痛罵。

“法洛斯,再給我說一下你先前看到的。詳細地告知我聽,不要漏掉任何細節。”爵士突然開口說。

在成為異端獵人之前,法洛斯是一個生活在光嘯灣郊區的農民。但家裡生病的妹妹和貴族高額的稅收,讓他的生活舉步維艱。因此他不得不偷跑到光嘯灣南邊屬於古蘭格家族的大森林裡狩獵些小兔子或者鼴鼠帶回去。前面很多次都很順利,法洛斯時常能帶一些兔子甚至小鹿回去。後來他就貪心了,開始用弓狩獵大型的公鹿,結果在偷偷返回時因為目標過大,被受僱於古蘭格家族的兩個迦圖騎手逮了個正著。

他被古蘭格家族判處鞭刑,並在服刑後充當家族的奴隸。光嘯灣的鞭刑用的都是帶有倒刺的寬板藤條,一鞭子下去至少得血肉開花,因此很少有人能活著走下去——所以在光嘯灣人們的心中,被判處鞭刑與死刑無異。

適逢那年異端獵人進攻異端駐紮在巴納比山的據點,雖然異端獵人成功消滅了那裡的百餘個異教徒,但自已這裡也有數十人死在戰鬥中。急需補充人員的異端獵人向黎明騎士團提出請求,將當時尚未行刑的犯人和奴隸全都收入麾下。

法洛斯也在這批人之中。他與生俱來就有著獨特的潛行本領,先前古蘭格家族在發現有人偷獵時,派出十幾個僱傭騎手都沒能找到法洛斯的蹤跡。如果不是因為公鹿體積太大,法洛斯到現在可能都不會被古蘭格家族的人抓住。在成為異端獵人之後,他這天生的本事也漸漸顯露了出來,他在樹林裡潛行躲藏的本事超群絕倫,戰友們很快發現了他的長處並將他交給經驗老道的克倫特調教。

“異教徒的營地在此地兩千多米外,依著一條小溪,背靠二三十米高的峭壁,附近還有很多古樹充當掩護。”法洛斯回答道,“我已經儘可能地靠近了,雖然仍有些距離,但我很肯定他們有十四個人。他們生前應該是圍坐成一圈的,在他們中間是被雨澆滅的篝火。他們都躺著一動不動,也沒有一絲聲響。我爬在樹上看了許久,活人絕對不會躺得這麼安靜。”

“他們身上有傷口或是血跡嗎?”維克爵士問道。

“這……嗯,是的,我當時沒有看到血跡或者任何外傷。”法洛斯承認道。

“戰鬥的痕跡呢?”

“沒有,他們躺得很整齊,剛好圍成一個圓。而且衣衫完好,各自的武器也都放在自已身邊。”

“有什麼武器?”。

“三四柄粗鐵直劍,若干匕首短劍和硬木棍,很破舊,都放在他們的手邊,個別長劍和木棍倚靠著小塊的岩石。”

“那你怎麼能肯定他們是死了而不是在睡覺?”維克爵士反問道。

“肯定是死了!”法洛斯堅持已見,“我在上樹偵查的時候,因為雨水潮溼了樹幹,我踩到苔蘚險些跌在地上。那一下我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我敢肯定他們那個位置一定能聽到。但等我小心地探頭出去看時,發現他們依然躺在原地,從來沒有動過。”

一陣厲風颳過,法洛斯忍不住顫抖起來。

維克爵士轉過頭面對克倫特。擊打在各處散裂開的雨水像崩解的結晶,給這片土地帶來不屬於它的冰寒。維克爵士的戰馬像是感應到什麼,變得侷促不安。

“克倫特,你覺得是什麼殺死了這些異教徒?”維克隨口問道,順手拍掉外衣沾上的水滴。

“儀式。”克倫特斬釘截鐵地說出兩個字。

“儀式?你是指傳聞中異端喚出惡魔獻祭生命的喚魔儀式?”

“那不是傳聞是事實,大人。”克倫特給爵士強調道。

“嗯……我也沒說過我對此持有懷疑,就像我們從未相信過偉大的阿斯塔莉婭女神是虛構的一樣。”維克臉上泛起一絲笑意。

“和女神不一樣……他們是會真實降臨在咱們這片土地上的夢魘。在我剛當上異端獵人的時候,跟著十幾個前輩一同前往一個叫伊露爾的貧窮村莊。那裡的五十多口人無一例外全都被異端殘殺了,而他們的心臟也被異端挖走了。那個被屠的村莊像山間的野墳一樣,將一種名為死亡的噁心氣息帶給了我們所有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麼多死人,那麼慘烈的景象。死亡的氣息會悄悄地鑽進你的身體,麻痺你的四肢,眩暈你的大腦……”

“克倫特,我得承認,你很有文學的天賦嘛,”維克爵士打斷了克倫特,“我都沒發現我的隊伍裡隱藏著一個吟遊詩人。”

“大人,因為我是真正經歷過異端帶來的死亡。”克倫特把皮甲和外衣往上拉起,露出一道自左胸貫通到右腹的可怖傷痕,“我們隨著異端留下的痕跡,跟蹤到他們的老巢,但我們只看到了他們的屍體。他們圍坐成一圈,中間的罈子裡盛放著用村民心臟碾磨成的血漿,在那周圍是用血塗抹的不祥符文。然後……”

“然後?嗯嗯,別賣關子了,我聽著呢。”維克爵士催促道。

“誰也不知道那個怪物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身後的,在我們有所反應之前,就有一個弟兄的身體被那怪物用燃燒著詭譎火焰的劍斬斷。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被砍中的了,等我恢復意識後才知道,在那次行動的十幾個異端獵人中,我是唯二倖存的成員,我的老師海瑟也死在了那裡。在他下葬的時候,我只看到棺槨裡的一堆殘肢。”

“呵呵,我說克倫特,我覺得你們應該多穿兩套鎧甲,這樣就可以不用死得這麼窩囊。”維克爵士漫不關心地聳聳肩。

克倫特怒視著眼前年輕的長官,氣得面紅耳赤。即使到了現在,他的傷口都仍在隱隱作痛。

“等到那種非人的怪力降臨到你身上的時候,看你的鎧甲能有什麼用!”克倫特怒氣衝衝地翻到馱馬背上,臉色陰沉得可怕。

“既然克倫特都說了那是儀式,前路兇險,要不咱們……”法洛斯想嘗試勸退年輕氣盛的爵士。

“照克倫特的說法,異教徒們不是還得獻祭無辜之人的心臟以及畫一堆莫名其妙的圖案嗎?”維克提出異議。

“是的,怎麼了嗎?”法洛斯有點明白這傢伙的意思了。

“那你有看到任何所謂的符文或者祭品嗎?”

“這……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並沒有進行儀式。”法洛斯面色有些難看,因為他真的不想再繼續深入了。

“聰明,即便克倫特所說之物真的存在,既然異教徒沒有完成儀式,咱們又有何懼。趁此機會,我要把那些異教徒的頭顱帶回光嘯灣,用正義女神賜予的聖火焚盡。”維克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

“可……”法洛斯還想說些什麼。

“法洛斯,趕緊帶路吧!”

長官的命令已經下了,縱使克倫特和法洛斯有再多的不情願,也只能遵從軍令。

法洛斯作為偵查兵騎著矮腳馬走在兩人前面十幾米的地方,他拿著陳舊的直劍挑開擋住道路的灌木叢。法洛斯不敢走得太快,雖然現在雨不算特別大,但地上也積蓄了不少泥水。而不知道哪個樹叢底下溼滑的小坑就會將他連人帶馬絆倒。這裡常年無人踏足,路面上長滿苔蘚和地衣的石塊和樹根對他們來說也很麻煩,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倒。

克倫特斜眼瞟視維克爵士,他那高大的戰馬正在狹窄崎嶇的原始道路上晃晃悠悠地前進,爵士大人的頭還時不時被樹枝撞到。早在這次行動之前,克倫特就警告過他,戰馬不適合進行追獵任務,可自以為是的貴族少爺怎麼可能聽得進去呢?

隨著三人更加深入,周圍已經完全沒了光亮,整個世界都像被潑了墨一般,讓人目不視物。

幸運的是,過了一會兒,光潔如瓊燈白玉的皎月跑出雲層,用清淺的寒光為森林附上一層銀色。

“法洛斯,我覺得我們需要走快點,我不想在這該死的路上呆太久。”維克爵士催促道,此時月亮已經爬到他們的頭頂。

“您的馬可沒這能耐,”法洛斯似有嘲笑之意地說,“要不大人您走前面試試?或者咱們乾脆就打道回府,這是最輕鬆的事了。”

“你越來越放肆了。”維克爵士冷聲說道,他身下的高壯駿馬也不耐煩地用大鼻孔噴著氣。

森林深處傳來一些聲音,像是風吹動樹葉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也像是隱藏在陰暗處的捕食者覬覦獵物時急不可耐的低吼聲。

不過年輕的爵士什麼都沒聽出來,他注意到法洛斯在一塊近兩人高的巨石旁邊下了馬。

“為何停下?”維克問道。

“大人,你看這裡,”法洛斯指向巨石旁的小路,兩側滿是荊棘,相互纏繞盤踞的怪異樹根聳得很高,“再往前還是步行比較好走,只要沿著小溪往上走一兩百米就到了。”

維克爵士也停下來順著法洛斯所指的地方往前看去,定神凝思。陣陣冷風穿梭樹間的間隙,穿出響徹林間的尖鳴。

“不太對勁……”克倫特喃喃自語,眉頭不自覺地湊到一塊。

“是麼?咱們的老兵事情怎麼這麼多?”維克爵士輕蔑地說。

“難道你沒有感覺?”克倫特沒好氣地問道,“有東西潛藏在暗處,請收起你那輕鬆的心態,這裡可不是光嘯灣。”

法洛斯也有那種感覺,它所帶來的恐懼就像寒冰包裹住心臟,讓人發抖打顫,只想本能地拼命逃出去。

在服役的這幾年裡,法洛斯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即使是第一次任務也沒有這麼恐懼。

這森林裡到底隱藏著什麼?法洛斯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

“能有什麼東西潛藏在我們附近?強盜、異端、郊狼,還是無賴騎士?這裡面有哪些玩意兒嚇著你你了?”維克爵士譏諷道。

克倫特沒有理會他,只是默默下了馬,將衣服袖口翻折至手肘,並將避雨的斗篷和外衣脫下,然後拔出破舊的直劍。

見對方沒搭話,維克爵士優雅地翻身下馬,把昂貴的戰馬拴在一棵樹上,離兩隻馱馬遠遠的,好像離近了血脈就會受到汙染一樣。

爵士得意洋洋地抽出一柄華麗的長劍。這把劍由光嘯灣的老鐵匠鑄造,仿製了黎明騎士所裝配的黎明長劍的構造。劍身上印有卡爾圖斯家族的紋章,劍柄鍍成金色,末端鑲有一顆紅玉,貴氣逼人。些微的月光灑落在劍上,劍的鋒刃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這把劍應該是剛造不久,肯定不超過半年。無論實用性如何,它確實都是一件精良的收藏品。法洛斯懷疑這把劍還沒有暢飲過鮮血。

“大人,這片區域盡是雜枝荊棘,樹木也長得很密,”克倫特警告說,“使用長劍很容易被周圍的東西阻擋,最好還是用短劍。”

“老兵,我需要指導的時候自會開口,”維克冷冷地說,“你留在這裡看好馬匹就行,我和法洛斯兩人前去。”

維克對克倫特的耐心已經到了盡頭。

“那好,我就留在這裡。”克倫特說,“但你最好還是把你的皮衣長袍脫下來,不然待會兒的路可有你好受的。”

“不勞費心。”爵士高傲地說。

“聽著,如果遇到危險,你若不敵,你那華貴的外套只會被荊棘的尖刺和灌木的細枝牢牢掛住……”

“我說不需要就不需要!”維克爵士怒目圓睜,直接打斷了克倫特的話。

兜帽擋住了克倫特的臉,但法洛斯能從他身上感覺到極大的怒意。他一度害怕老頭子會怒火上頭,莽撞地衝爵士動粗。

老頭子直劍的長度只有維克那柄長劍的二分之一,劍柄的紋路早已被磨平,柄上纏著的粗布也被歲月刷沒了顏色。劍身老舊殘破,滿是劈砍留下的豁口,崩裂的縫隙中還殘留著一抹暗紅。

雖然在武器的氣勢上克倫特輸了一大截,但法洛斯很清楚,如果老頭子真想動手,這位貴族少爺必死無疑。

兩人怒目相視,之間的氣氛即將由冰點變為沸點時,克倫特忽然低下頭,含垢忍辱地說:“那就算了。”

“嗯,帶路吧。”維克爵士對法洛斯說。

法洛斯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帶著維克摸索著往前走。壓抑的空氣越來越令人窒息,法洛斯很確定如果待會兒遇到什麼恐怖的事物,自已一定會丟下維克拔腿就跑。

法洛斯憑著記憶,帶維克穿過濃密的灌木叢,翻過沾有稀泥的岩石,來到一棵古樹前。

這棵古樹和森林中其他的樹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法洛斯先前在這裡發現了異教徒砍柴的痕跡,藉此找到了他們的藏身地。

雨已經下了半天,地面潮溼泥濘,極易滑倒。細小的石頭和隱藏的盤根錯節很容易絆人一跤。法洛斯在鞋底綁了兩張粗糙的麻布,這會讓他在這種環境好受些。

他原本想給身後那位公子哥的鞋底也綁上,但爵士大人害怕皮靴被蹭壞,嫌棄地拒絕了。

法洛斯只好繼續往前帶路。雨滴打在稠密樹葉上的聲音催人入眠,但法洛斯始終被愈發接近的恐怖逼得精神緊繃。

法洛斯落腳輕巧,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身後的少爺卻時不時傳來鍊甲的鋼鏈鐵環相互碰撞、折斷枝葉、交織纏連的細枝掛扯長劍以及被荊棘劃破昂貴衣服時發出的咒罵聲。

憑藉出色的記憶,法洛斯找到了自已偵查時爬上的那棵樹,它就在異教徒西北邊不遠處的土坡上。他倚靠著樹幹,側身滑到一個灌木叢中,透過枝葉的間隙觀察下方的情況。

在這裡能將下方的事物盡收眼底,法洛斯視線向下,卻突然屏住了呼吸——被月光映照得水光閃閃的岩石,已經熄滅的篝火,被雨水潑灑得斑斑點點的小溪。

一切都和自已先前偵查時別無二致。

唯一的差別是:圍坐成圓圈、本該死去的那些異教徒,全都不見了——一點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

“感謝阿斯塔莉婭女神保佑!”法洛斯聽見背後維克爵士爬上土坡發出的喧鬧聲響。

維克爵士氣喘吁吁地用長劍砍斷枝幹,外衣已經被劃破了幾道口子,漂亮的天鵝絨長褲也被泥濘玷汙。

他來到樹邊,望向下方。月光灑落在維克的臉上,為他蓋上一層薄薄的鑽石外衣。

“快趴下!”法洛斯躲在灌木叢裡低聲警告,“有怪事發生了。”

“喲,看來你說的那些死人自已站起來跑回老窩裡咯?”維克俯瞰空蕩蕩的平地,不屑地笑道,“克倫特那老傢伙信錯人了,還好我沒有聽信你們的一面之詞就返回光嘯灣。”

羞愧讓法洛斯面紅耳赤,儘管理智告訴他事情沒這麼簡單,但他一時間也找不到什麼話語來為自已辯駁。

法洛斯的視線在無人的平地上來回掃視,但那些異教徒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留下一點痕跡,連地上的武器都沒了蹤影……

“法洛斯,作為堂堂的異端獵人,一直像個老鼠一樣趴在地上成何體統?”維克命令道,“趕緊起來。”

命令難違,法洛斯不情願地爬起來。

維克爵士很不滿意地上下打量他,上衣和褲子的正面滿是臭不可當的稀泥,泥上又沾著小小的細枝和灌木的葉片。

維克爵士趕緊將視線收了回來,他怕自已多看一會兒就會反胃。

“我可不想頭一次執行追獵行動就寸功未立,鎩羽而歸。”維克爵士對法洛斯說,“聽著,你現在趕緊上樹看看四周的情況,興許還能找到他們都蹤跡。我一定要把他們一網打盡。”

法洛斯無可奈何地轉身上樹。風崩裂成無數個無形的尖刺,劃割法洛斯的臉頰。這棵古樹很大,法洛斯只能像之前那樣從下往上踩著粗壯的樹枝,把短刀插進樹皮往上爬。雨水混合著樹汁滴落在他的嘴裡,帶來些許甘甜。

但恐懼就像暴食之後胃裡難以消化的殘羹,一陣強烈的反胃感直衝胸喉。

“願尤諾米婭、阿斯塔莉婭在神界為吾等庇佑……”法洛斯在心中向諸神禱告。

法洛斯爬得足夠高了。他依靠著樹幹,以身下的枝幹受力,騰出手抽回沾滿樹汁的短刀,然後抬頭掃視森林裡的情況。

“怎麼樣?有看見什麼嗎?”維克爵士在下面問道。

法洛斯眼睛已然盯得乾澀也沒能在黑暗中發現異教徒的蹤跡。他試圖再爬高點,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線索。

“誰!誰在那!”維克爵士抬高音調大聲問道。

儘管爵士很努力地想把自已偽裝得無懼,但法洛斯依然能聽出他音中的顫抖。於是打消了繼續攀爬的想法,俯身聆聽下方的情況。

但除了雨聲,法洛斯再也聽不清其他聲響。不過寂靜中潛藏有一種引人不安、不和諧的壞音。

雨水滴落,草樹搖曳,灌木作響,朽木崩裂。

那深淵帶給人的窒息感越來越近。

墮落者毫無徵兆地出現,站如木樁,死氣沉沉地杵在離維克十幾米的樹邊。

維克爵士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之物,一時間竟忘記有所行動。

法洛斯身處高位,餘光瞟到樹林裡鬼影憧憧,數道黑影在那墮落者身後的樹木間晃動,但有樹葉遮擋,看不真切。

待他稍稍撥開樹葉,定睛一看卻都又消失不見。法洛斯渾身打顫,或許是因為風?或許他應該出聲提醒維克,但言語害怕地縮在喉嚨裡。

“法洛斯!快下來!我這裡有人!”維克爵士抽出長劍,直指著墮落者。

法洛斯躲在樹上,屏著呼吸,不敢有半點響動。

沒了同伴的回應,維克爵士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一邊提劍後退,一邊警告著墮落者。

墮落者慢慢靠近,走出了樹林的陰影。維克和法洛斯也終於看見了它的真正面目。

墮落者的外形與人相差不大,但它瘦骨嶙峋的身體讓兩人肯定此非活物。其膚如干柴,面同腐木,瞳若深淵,身似骸骨。異教徒的破爛黑袍無力地搭在它的頭上,破爛的直劍被它緊緊攥在手裡,但看上去它稍一使勁手指就會斷掉。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維克爵士由懼轉怒,朝墮落者跨出一步。

手上因月光耀目的長劍給了維克一絲勇氣,他雙手握劍,嘗試靠近墮落者。

墮落者突然抬頭,用那比濃墨更加黑暗的瞳孔盯著維克。它那形如枯槁般的身體突然向前突進幾步,提著直劍就朝維克砍來。

“既然如此,就讓我看看你有什麼本事!”維克爵士強自鎮定地挑釁,雙手卻止不住地顫抖。

在這種情況下,依舊能鼓起勇氣拔劍面對恐怖的敵人。法洛斯不得不承認,維克爵士在精神上已經是一位合格的騎士了。

維克話語剛盡,滴落在的劍鋒已經朝他的頭顱直劈而來。

維克舉劍招架,森林裡迸發出一聲金屬碰撞的巨響。

響聲如同野獸生命凋亡之時發出的驚聲尖叫,又高又細,在法洛斯的耳中肆意橫行。

兩者第一次交手之後,都默契地往後退了一步。

維克的長劍還在因為剛剛的撞擊而鳴動,劍刃上也有了細痕。他的手臂傳來一陣震麻之感,來自於墮落者的怪力。

面前這個骷髏般消瘦的鬼怪竟然有恐怖的力量。

墮落者站在原地不動,它的直劍被砍出一個巨大的豁口,法洛斯覺得這破舊脆弱的劍身應該撐不了多少下。

在重燃了成功的希望後,法洛斯本想從樹上下來幫助維克爵士。但事情有了轉機——他再度看見方才餘光瞥到的鬼影。

那些影子沒有再在樹木間來回穿梭,而是靜靜地看著,就像霧籠城裡貴族們在決鬥場觀看鬥士間的死鬥那樣。

法洛斯細數身影的數量,一個、兩個、三個……它們的數量之多,法洛斯越數越心驚。如此數量在自已不遠處行動自已居然會毫無察覺,法洛斯害怕地打了個寒顫。出於職責所在,法洛斯本想出聲提醒維克爵士,但生存的本能讓他閉上了嘴巴。

要是他出了聲,他也得死。

在短暫的間隙過後,墮落者又發起了攻擊。它那看起來十分僵硬的腐敗軀體此時卻大幅邁出步子,用直劍朝維克的腹部橫斬。

維克爵士反應迅速,長劍自下而上地斜劈,抵擋住了墮落者的攻擊。

墮落者這次沒有給維克歇息的機會,緊接著揮出第二劍。維克勉強擋下,然後是第三劍、第四劍,維克漸漸招架不住開始後退,又是一陣刀光劍影之後,他再度後退。

金屬的碰撞聲波屬雲委,如鋼鐵崩裂的碎片刺入人腦,法洛斯只能捂住耳朵蜷縮起來。

維克爵士的手已經因為連續的碰撞而痠麻,但墮落者依舊用它令人窒息的攻擊揮砍向維克。

雙手的耐力已經到達了極限,維克的招架漸漸無力。他開始劇烈喘息,揮劍的頻率越來越慢。

墮落者又砍出一劍,維克躲閃不及,被砍中側腹。滿是傷痕的直劍此時竟如同發狂的野狼,咬穿年輕爵士的鍊甲,撕爛他的面板,吮吸他的鮮血。

爵士痛苦地大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揮劍彈開墮落者的直劍,然後將長劍直直刺入它的胸膛。

刺入的手感很奇怪,就像用木棍捅進一攤快要固化的粘稠臭泥,無法再深入分毫,也沒法拔出。維克甚至沒有感覺到對方的身體有一絲因為疼痛而產生的悸動。

儘管這是維克第一次用武器傷害到敵人,他也能感覺到怪異之處。

墮落者的傷口裡流出焦油一般的液體,十分緩慢地從胸口滑落,粘稠且惡臭燻人。

這時,墮落者突然抬頭抓住維克持劍的手,一腳踹飛了維克。

墮落者有著難以估量的怪力,這一腳將維克踢到了數米開外的一棵古樹下。

內臟受創的劇痛和側腹撕裂的傷痛讓維克痛苦地叫喊,他雙手撐地,忍著腹部撕扯的劇痛才勉強起身。

墮落者乾癟黝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僵硬的笑容,彷彿是在嘲笑維克的弱小。它胸口插著的長劍讓它看起來更加可怖。

維克咬著牙,他想再上前與這個嘲諷自已的魔鬼再進行一次決鬥,但疼痛讓他難以邁出腳步。

林中一陣陰風颳過,維克能感覺到身體正在因鮮血的流失而變冷。

伴隨著風,一眾墮落者紛紛走出陰影,它們一改剛才的寂靜,吵鬧地用法洛斯聽不懂的語言相互談笑。

維克也一樣聽不懂,但他從幽靈們輕蔑的語氣中聽出了對自已的輕視。

“你們,還有誰要上嗎!”維克歇斯底里地高聲怒吼,在失去生的希望之後,他選擇要以自已的性命獲得榮譽。

剛剛還嗡嗡一團的墮落者們突然又都默不作聲,只是冷冷地看著維克。

一個高大的黑影從墮落者的中間走了出來。墮落者們則畢恭畢敬地站在它的兩側。

它的動作並不像墮落者那樣僵硬,而且身體極其健壯,要比菲爾茲威最強壯的狂戰士還要寬上一圈。

它的身上是閃耀著黑光的板甲,上面刻印有一行古老的符文,雖然難以理解,但從字眼裡就能感覺出符文的邪惡。板甲嚴嚴實實地遮蓋住它上半身所有的部位,並一直延續到大腿處。它手戴倒映著血光的黑鋼護臂,腳踏一雙巨大的陰影鋼靴。被不祥鋼鐵包裹的它看起來就像是個堅不可摧的移動堡壘。

它拿著一柄形狀誇張的雙刃戰斧,斧柄彎折細長,斧刃碩大且佈滿猛獸一般的利齒。在斧刃的邊緣,鐫刻著和其盔甲上類似的符印,中心鑲嵌著一顆猩紅如血的紅寶石。

最令人注意,也是最令人窒息的是它的雙眼。和墮落者們的空洞不同,它的雙眼是昭示著死亡的蒼白,陰森至極,散發出無形的恐怖威壓,讓人彷彿置身於寒冰深淵,給予直擊心靈的寒意和恐懼。而在它那沒有面板的暗沉血紅臉龐的襯托下,它的雙眼就好似能發光一樣。

法洛斯怔怔地注視著下方的傢伙:誇張的身軀、猩紅的外表、蒼白陰森的瞳孔以及標誌性的紅寶石符印斧,他的認知中能想象到的只有一個可能。

那個在老一輩異端獵人傳言中的:

“陰森之眼”

“你就是它們的頭嗎?”維克擠出一個笑容,他靠在樹幹上,“想要我的命,那就來吧!”

“陰森之眼”小山一般的身軀屹立不動,但他的瞳孔卻在暗影之下給維克帶來了極大的恐懼。

維克彷彿能看到潘德大地變成屍山血海、血雨傾落的人間煉獄。天空被猩紅遮蓋,黑煙自前往後地刮過。到處都是突兀鋒利的稜石,上面掛著人們的殘骸。

雨越來越大,不斷滑落的雨滴模糊了維克的視線,被水浸溼的衣衫變得沉重緊繃。“陰森之眼”卻彷彿不受影響,雨水從它的頭盔滴落,但他蒼白髮光的眼眸依舊圓睜。

“陰森之眼”隨手從剛剛那個墮落者的胸口把長劍拔出,毫不在意地丟到維克腳下。

維克愣愣地注視著腳下的劍,感嘆面前的怪物居然有一定的智慧。

周圍的空氣驟然變冷,維克哆嗦地撿起長劍直指“陰森之眼”。

這一瞬間,事物彷彿都已靜止,涓涓細流留在原地,傾盆而下的大雨也停於半空。維克開始回想過去生活的一切:父母的期望、自已的願望、對未來的幻想……以及現在決鬥的信念。

“為了阿斯塔莉婭而戰!”維克爵士高喊著衝向“陰森之眼”,這時他已經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身體裡的熱血驅散了溼寒。

“陰森之眼”緩步上前,每一步都發出沉重的悶響。

它不慌不忙地舉起紅寶石符印斧。

兩件武器相撞,炸出前所未有的巨響。法洛斯藏在樹上捂著耳朵緊閉雙眼,眼淚還是從眼縫中流下。

維克精緻的長劍被“陰森之眼”擊碎,同時被擊碎的還有他的信念。長劍的碎片裂成萬千根鋼針,迸如雨下。

維克爵士哀嚎著捂住臉,長劍的碎片刺穿了他的臉頰,削斷了他的右手拇指。先前所有的疼痛在此時全部爆發出來,維克只能可憐地躺在地上打滾。

“陰森之眼”身後的兩個墮落者像是接收到什麼訊號,蹣跚地走到維克旁邊,將他架在“陰森之眼”面前。

“你……”維克已經沒力氣說話,嘴裡的鮮血讓他再發不出絲毫聲音。

在維克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陰森之眼”用它的魔爪捏著維克的頭,將他自上而下吸食一空。

維克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很快就變成了一副乾癟的軀殼,被“陰森之眼”隨手丟在地上。

法洛斯膽怯地躲著,不敢探頭出去面對現實。不知過了多久,悉悉卒卒的陰冷聲響完全消失在森林裡,他這才敢睜開眼睛。

雨隨著恐懼的消散而停止,森林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法洛斯感覺到那些東西已經遠去,於是抱著樹幹小心地滑了下來。

維克的屍體倒躺在泥濘裡,面目全非,劍的碎片還插在他的臉上,就在左眼眶的正下方。原本端正的相貌變得枯槁慘白,好像已經死去多時。金色的頭髮沾滿了泥土,粘作一團。漂亮的皮革外套上滿是腥臭的血塊,讓人彷彿置身於髒亂的貧民區。精緻的鍊甲在腹部的位置已然崩斷,些許碎鐵深入傷口。

法洛斯深深地嘆了口氣。儘管自已一向不太喜歡這個長官,但當他死去,法洛斯才發現他有多麼年輕。

這個年紀本可以在光嘯灣享受貴族富貴繁華的生活。

他環視周圍,最後把目光停留在維克斷裂的長劍上。

這柄斷劍就像是被利斧劈裂的樹木,支離破碎。它安靜地躺在一顆石子旁邊,上面沾著黑色的粘稠物和被水稀釋的血水。

而在此不遠處,還有一根斷掉的手指。

今晚發生的一切,已經超過了自已認知的範疇。如若不是他親眼所見,他根本不可能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怪物。

回去之後,要讓長官、權貴們相信,只能憑藉這把由怪力摧毀的斷劍了。

無論如何,克倫特一定知道該怎麼辦。或許……或許他們一起回去找隊伍裡的“黑鳥”威洛斯學士能有線索。克倫特有沒有和他們一樣遇到危險,還在不在原地等著他……

法洛斯彎腰撿起斷劍。寂靜中突然傳來不和諧的聲響,熟悉而陌生。

法洛斯起身。

維克·卡爾圖斯爵士正站在他的面前,他那沾滿血腥和泥漿的朽爛身軀依舊冰冷,破爛的昂貴衣裳上的血液已經凝固,頭髮被雨水和血漿粘在一起。

在暗紅血塊的映襯下,他……它的眼中好似充滿哀嚎,或許其中有一個是維克爵士靈魂深處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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