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仲夏,長江萬分危急。一輪洪峰剛過,百里江堤顫巍巍如同嫩豆腐。一旦洪水漲到壩頂,就要炸掉江北堤壩洩洪,以保江南富庶之地。現在離壩頂水位只有一拃,形勢危如累卵,江北人民如熱鍋上的螞蟻,緊張的氛圍此時如雨季中的空氣,能擰出水來。

一位叫代滿堂的江北農民卻很平靜,一切看起來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在他三十六歲的生命歷程中,長江多次發大水,比如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三六年,那時江水也漫平了江南堤,但也沒炸江北堤。江北堤在最危急的時刻自已有了缺口,冥冥中江南似有神明佑護。在他的人生信條裡,對江南有著無限嚮往。如果有可能,自已的下半生將在江南度過,同時也為子孫後代掙出一份基業,至少不會讓江南人輕蔑地稱自已為江北佬。每年雨季來臨前的三個月,江北農民都要打三尺樁加固青泥老屋,否則大水一來,一切移為平地。大半輩子的家業終將付之東流。

此刻繁星滿天,代滿堂的小舢板在江心打旋兒。堂弟代豐喜面色慘白,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看著他一臉慫相,滿堂既鄙夷又好笑,想起驚蟄後的一個響晴薄日,自已和豐喜打樹樁的情形。那天強烈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代豐喜三尺三的橛子削了一百多根,根根都釘在老屋地基上。而代滿堂卻心不在焉,敲兩榔頭就坐著看門前水塘裡的野鴨子。

豐喜說:“哥,你打的是樁麼?我看是插秧吧!人家的樁三尺,你的七寸,家當不要了?開玩笑咧!”

代滿堂不看豐喜,看著遠處的野鴨子豁達地一笑:“你不懂,我有我的道理。我呀,要像這鴨子樣的,到南方去咧!”

“我不懂?祖祖輩輩都曉得,這泥坯屋沒有三尺樁,大水一來就成湯。難不成水退了,你回來蓋青磚房,你蓋得起麼?”

代滿堂嘆氣說道:“跟你怎麼說呢,要變天了!”

代豐喜愣怔了一下,又茫然地看天:“胡說!這響晴薄日的,變什麼天!”

代滿堂笑而不語,心中暗罵:“你懂個屁,皇帝老子要改姓,人頭滾一地。”

早在兩年前,國共在村前打仗,全家人為躲避流彈,都龜縮在床板下。那時關於往後餘生的活法,代滿堂就做了打算,只要換了皇帝,就落戶江南,做一個正兒八經“街巴佬”,江南人蔑稱江北人為“鄉吧佬”,而江北人也反稱江南人為“街巴佬”,多少反映了江北人“酸葡萄”的心理。不過說實話,代滿堂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過夠了,想當一回過江之鯽。行不行,就看這次改朝換代了。

五畝地、兩方杉木和一臺脫穀機,這是最值錢的三樣家當,只換了一條過江拉糞的舊舢板。村裡人議論代滿堂是敗家崽,“所謂崽賣爺田不心疼。”。母親代老太顛著小腳吸著水袋,房前屋後追著罵:“我家四代單傳,就你這一根苗。好好的順民不當,盤算著往江南跑。青石板上露大腿,有什麼好眼赤的?你想當李自成,不是那塊料!”代滿堂充耳不聞,等母親罵累了,依舊變賣家產,直到家徒四壁,口袋裡銀洋叮噹響,稍稍定了心。

五月,解放軍從湖口過江,潯城解放。江南插滿紅旗。一箇舊王朝頃刻間土崩瓦解,但區域性卻很平靜,代家港這個水邊小村睡過頭了,外面改朝換代,這裡卻依舊平靜。這裡只是年初槍斃了一個戴皮帽的保長,沒任何改變。新時代的炮聲沒有震醒這一方百姓,但連綿的雨季卻嚇醒了這一方子民。六月連續下了二十五天的雨,八月西河漲大水,人們像驚蟄後的蚯蚓,紛紛蠕動起來了。因為大家都知道西河漲水意味著什麼。

西河是江北西河鎮的內陸河,也是長江的支流,全長五十公里,由長江發源一路蜿蜒向北,哺育了兩岸二十萬百姓,是一條母親河。當河水漲到一定高度,長江就要破壩。這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老百姓,人人具備的常識。代滿堂揹著手站在岸邊上,一大片瀲灩水光晃得人眼暈,土地吸足了水,吧嗒吧嗒粘腳。憑著多年的生活經驗,代滿堂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他默默抽了一袋煙,把既定的計劃在心中排演的一遍,確定可行後,就堅定地站直了身。這時河兩岸有人牽繩,代滿堂明白,這是準備攔浮財。一旦破壩了,上游漂來的桌椅板凳,豬馬牛羊多得很。代滿堂輕蔑地笑笑,心說,要錢不要命!

吃罷午飯,滿堂叫齊一家人說,從現在起我們就要向江南進軍,做一回城裡人。裝了兩缸鹽,一袋米還有一扁桶雜物,米里埋著賣家當的五十塊大洋,這個細節他沒告訴任何人,甚至是母親代老太。

一行六人上了小舢板,豐喜劃左槳,吳瞎子劃右槳。代老太護著籮裡四歲的孫子代易生坐在船中間,焦躁地喊:“慢點,穩點,破壩還早呢。莫嚇到了!這壩還能撐小半月呢!哪能說破就破了,當真是豆腐堆的啊?”

代滿堂撐篙在船頭說:“娘哎,過幾天你再看,不怕水淹死,就怕人擠死啊。四五年,記得不?人摞人,寶摞寶,搞不好就擠死了。”

代老太長嘆一聲:“我活了六十歲,破壩是常有的事。年年死人,年年沒死成。”

吳瞎子翻著白眼,使勁地搖槳,順著聲音說道:“姨娘哎,今年是您老人家的本命年,莫亂說啊!”

代老太見有人抬槓,倒來了精神:“亂說不怕!戲上說,你有狼牙棒來,我有天靈蓋。一棒打來,濺你一身血。大不了一死嘛!”話沒說完自已倒先笑出聲來。

代滿堂收了篙,替吳瞎子搖槳,吼道:“小點聲,小點聲!到江心了,等下把江豬引來拱船就完蛋了。”江豬就是江豚。那年月小舢板被江豬拱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恰在此時,江面一起一伏几頭江豬拱了過來。人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只聞到艙裡一陣糞臭,緊扒著船舷,心隨浪頭一起一落。幸好這群江豬隻是擦船而過。

就這樣,小舢板在波濤中前行。過了良久,江南一片星星點點,溫暖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代豐喜長出一口氣,笑道:“街巴佬總笑我們昨夜搭糞船過江,一浪打來,溼一褲襠。”

吳瞎子翻著白眼說:“終於到江南了吧?”

代豐喜說:“你又看不見,怎麼曉得到了。”

吳瞎子摸摸光溜溜的下巴:“江南有江南味道,是紅塵之氣啊。只是你聞不到罷了 。諺語說,江南好,街巴佬,跌跤撿個大元寶。紅棉襖,綠棉襖,牽著馬馬滿街跑。潯城!好地方咧!”(江北話把老婆叫馬馬)

長江自西向東浩浩蕩蕩流經潯城,奔向無窮無盡的東海。江北屬湖北省,江南屬江西省。解放前過江坐著裝糞船的小舢板,解放後過江坐大輪渡,很輕鬆地到了另一個省界,九〇年以後長江大橋建成通車,那時才可以開汽車透過。兩岸百姓世代傍水而居,形成了水樣的性格。有因勢利導的機巧善變,也有靜水流深中的隱忍負重。用百姓自已的話說,冷的兜三碗,熱的兜三碗,好不好吃,先混個肚圓。

據說,解放前江北人早上租小舢板,裝滿一船菜忽忽悠悠搖過江,為了充分利用租來的小舢板,回來時也裝了一船的貨物,水線很深,可見也不輕,且蓋的嚴嚴實實,不知道的還以為憋的寶呢!其實這一滿船裝的全是大糞。老輩潯城人笑傳:“天光光,地惶惶。昨夜搭糞船過江,一浪打來,溼一褲襠。”空船返程裝糞,體現了江北人精於算計和吃苦耐勞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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