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後,一行人挑著行李走在鬆軟的泥地裡。江心的恐懼被滿心愉悅取代,代豐喜哼起小曲。籮筐裡代易生頂開了斗笠,指著星點閃爍的萬家燈火,老鼠樣吱吱叫著。滿堂愛憐地看著兒子。易生也瞪著黑豆似的眼睛看著父親。六十年以後,代易生仍對那個夜晚記憶猶新,那一次夜泊潯城的萬家燈火在他心裡亮堂了一輩子。

代招娣是代滿堂的“馬馬”,自小被代老太當女兒抱養。那時老太爺還健在,光景好時開了雜貨鋪。不過老太爺過世後家中光景一落千丈。逢著荒年照樣要和其他佃戶一樣,出外逃荒討飯。到了代滿堂長大成人,家中已無錢取親。代老太作主,讓代招娣由養女變成兒媳。

“夫妻同姓有什麼關係,聽習慣了就好了。日子久了,還有一種親上加親的感覺呢。”代老太那時癟著嘴逢人就這樣說。但代招娣卻有心理障礙,這個大腦袋身體單薄的男人,她太熟悉了。自小光屁股一起玩耍,身上幾顆痣都曉得。現在竟然是自已的男人,實在不習慣。這種“不習慣”間接導致生育艱難,直到招娣三十五歲那年,才生下代易生。當然,子嗣艱難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招娣在最能生的年齡,橫渡長江到江南紗廠做了一名產業工人。

代招娣十六歲以後討飯怕醜。那年月討飯光會伸手可不行。想討到飯,那得有“絕活”。代老太會唱“採子”,“採子”就是採茶戲,黃梅戲的前身。代老太會全套的《玉堂春》,每年逃荒都指著這套採子過活。到了招娣十六歲,她唱得比代老太還要好。再加之代招娣身段小巧,五官清秀。所以即便是江北大災年,代老太照樣活得滋潤,有時還咕嚕嚕地抽水煙。然而肚子飽了,招娣卻唱不出來了,兩朵紅韻腮上掛著。代老太心裡雪亮,孩子長大了,曉得怕醜囉。

代老太孃家表弟在潯城碼頭收保護費,她嫌不是正道,斷了來往。如今聽說他在江南混得風生水起,興許記得鄉下表姐。代老太買了幾斤糕點,恰巧代滿堂在西河網住了一條扁擔長的草魚。代老太挑著草魚,招娣拎著點心,搭糞船過江,進了青幫拜碼頭。表弟倒還認代老太這個表姐,得知來意後,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代招娣七十二眼,最後眼光落在腳上,搖頭嘆氣:“腳不行!”

代老太忙說:“是哦,叫她纏腳,叫她纏腳!就是不聽,怕疼!偷偷地給放了。這死妮子,房前屋後追著打都沒用。”

表弟說:“你道纏腳好呢?現在是工廠做工,又不是窯姐兒接客。小腳幹不了活!”老太面現尷尬。再三央求下,表弟答應帶招娣去碰碰運氣,不行也不要怪自已。廠里人一看是小腳婦,就說不要。招娣下跪苦求,廠里人說:“我這裡一天十三個小時,來回走上百里,你這小腳能行?別開玩笑了,該幹嘛就幹嘛去吧!”。

就在緊關節要的時候,一名戴著金邊眼鏡的人走了過來,上下打量招娣,發現她眼裡有異樣的光,就對招工的人說,收下她吧,她眼睛有神,適合接線頭。後來代招娣得知那個戴金邊眼鏡的男人叫梅正清,是潯城紗廠的總工。

招娣勉強進了紗廠,但只能按童工的標準發薪水。那年是民國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從那時起到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戰,這十年是民國政府的黃金時代,也是代滿堂往返兩岸認識世界,開拓視野的時代。在燈紅酒綠的世界裡,他漸漸摒棄農村人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他想做一個電燈電話的城裡人。並且他將為此一點一滴地付諸於行動。

代滿堂讀過五年私塾。寫對子,看黃曆,哪怕講解佛經道藏也沒問題,這在江北算是高階知識分子。滿堂也以先生自居,儘管家道敗落,常年穿著一件長衫踱方步。在黃金十年裡,憑著書上看來的《麻衣相法》和吳瞎子的《四柱推命》,在潯城江邊聲名大噪。人人都曉得江北來了個代鐵嘴。代滿堂在四九年能做出“變天”的讖語,是綜合王朝興衰律和天下大勢的結果。

代滿堂下船後順利與妻子代招娣匯合,一行人住進揚子巷鐵路飯店。與其說是飯店,不如說是貧民窟。房東為獲取最大利益,將大空間隔成小鴿子籠。碼頭搬運工,暗娼,難民,小職員,還有招娣這樣的底層工人,全都聚集於此。當晚,滿堂一家三口在鴿子籠裡享受久別重逢後的溫馨。易生從沒見過電燈,一臉興奮地看著牆上交相攢動的人影,久久不肯入睡。招娣安頓好兒子,心底的埋怨還是吐出來,大意不該把吳瞎子帶到江南來:“非親非故,眼睛又看不見,累贅!還要添雙筷子。”

滿堂笑笑:“他一個人吃不了多少,還不是念他當年教會了我算命!做人要厚道。我既會看相又會算命,兩門手藝咧。”

“就你厚道?供養這些年,人情早還清了。”

“天不早了,睡吧!”拉熄床頭燈,一隻腳翻身搭在招娣身上。

四九年潯城實行宵禁,不能像往年那樣在外面看夜景,只能聽聽夜行人沙沙的腳步,依稀傳來的是陰柔的貓叫和陽剛的犬吠,這和江北的鄉村沒有多大分別。只是隔壁樓板咯吱咯吱地響,唱和著碼頭苦力和妓女的情慾。說明即使是在如此不堪的角落裡,也不能泯滅人類基本慾望。

因為口袋裡還有些錢,全家過了半個月的神仙日子,但之後生計的壓力接踵而來。代滿堂一家三口,加上代老太、代豐喜和吳瞎子,六口人吃飯,只有招娣在紗廠拿童工的工資,其他人都沒營生,不得已花了兩塊大洋,代滿堂心裡火辣辣地疼。他牽著吳瞎子,後面跟著拿幌子的代豐喜,三人在潯城轉悠三天,愣是沒開張。

代豐喜心裡窩火:“這也是蹊蹺,新社會的人更摳門,花倆小錢看相測字都捨不得。”

吳瞎子也說:“不管哪個社會,人總要過日子吧!過日子就有煩惱,有煩惱就有人來問前程。難不成新社會的人都不來問前程?”過了很久,這一行人才弄明白,原來他們這個行當在新社會叫封建迷信,按理說要被政府打壓。不知政府是看他們可憐還是無暇顧及,這些天都沒人找他們麻煩。這已是開天恩了,還想賺勞動人民的錢,這不是痴心妄想嗎?在此情形下,代豐喜出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在當時看來是個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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