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喜有個姨表妹,七歲時被一個疤眼貨郎拐到江南,後來輾轉賣到潯城下屬的湖口縣吳山鎮。家裡人都以為這個女孩死了,那年月這是件芝麻粒兒的事。到了日本人投降的那年,這個女孩,不,應該叫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女人報了父母的名字,老輩人這才想起這個當年被拐的女孩,不禁悲喜交加。豐喜審量眼前這風韻猶存的婦人,赫然看到耳後那顆硃砂痣,這才相信確是姨母的女兒。一晃幾十年,姨母姨父早已做古。如今只有自已一人算是至親,不禁百感交集,唏噓不已。

一番詳談過後,發現表妹的生活過得不錯,山中有田有地還有房。雖說是拐賣之身,但男人對她不錯。湖口吳山出土匪,男人是個小嘍囉。說不上有多好,但兔子不吃窩邊草,對父老鄉親還算良善。平日種地打獵,跟普通山民無異。

四五年日本人如秋後螞蚱。土匪們聽說,縣裡好多住戶分到了投降日本兵的東西,也試著想去蹭點軍餉。誰知日本人只對正規軍投降,如今土匪也來插一腳,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沒幾槍,撂倒幾個土匪,這下土匪知道碰上真閻王了,遂作鳥獸散。

表妹的男人就在那場打鬥中喪了命。男人沒了,表妹想著回孃家走一遭,不料孃家日子更悽惶,於是又回到了山裡,走前給了豐喜一塊銀洋。正是這一塊帶體溫的銀洋俘獲了豐喜的心。

從八月過江到冬月年關,代豐喜不停地念叨,湖口吳山是個好地方,城裡人多,活著不易,青石板上能長出苗來麼?代老太心活動了,同意兒子與豐喜走一趟,打打秋風。千叮嚀萬囑咐,兵慌馬亂,人生地不熟的,千萬注意安全。

四九年冬月初六,代滿堂一早焚香禱告,起了一卦金錢課,四枚字面朝上,兩枚字面朝下,四陽兩陰。查卦書是天風詬卦,卦辭雲:

濃雲遮日不光明,

勸君切莫遠出行。

婚姻求財皆不利,

須防貪心到路邊。

他細細端詳卦辭半天,心裡老大不痛快。還沒來得及細想,代豐喜揹著褡褳在門外喊:“哥,動身吧!去晚了,就進不了吳山了。”代滿堂抬腳出門,心裡暗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管他呢,先搞口飯吃再說。

滿堂和豐喜一路無話,頂風逆行。時近年關,一路走來倒也全是紅男綠女熱鬧快活。天擦黑,倆人進了吳山, 隨即打聽起來。好在表妹的土匪男人在山裡有些名頭,人人都曉得。天黑透的時候,居然在一片山窪裡打聽到了表妹家。倆人不敢造次,想著對方是個寡婦,白天拜訪比較適宜。於是倆人貓在山洞裡將就了一夜,好在吃喝洗用之具皆隨身帶,倒也沒委曲自家。仔細打量,這山洞竟是山民窖藏白薯之用。倆人狂喜,打起洋火撿來枯枝,烤了一夜白薯,吃得唇焦齒黑,響屁滾滾方才罷手。東方露白倆人才斜倚著睡去。

次日,代滿堂讓豐喜先去打前站,自已留在山洞聽信。他終究是忌憚對方是土匪,滿腦子殺人放火的模樣。豐喜沒料到代滿堂有這些複雜的想頭,還以為是文化人的矜持,就說:“哥,你不去就不去。只是你得把長衫給我穿下,人靠衣裳馬靠鞍,總不能讓我這一身破破爛爛地去見人吧?”滿堂滿口應承,只是囑咐要愛惜,將來還要靠這身行頭混飯吃呢。

代豐喜踱著方步到了表妹家,表妹驚喜萬分,連忙叫兩個兒子給表舅磕頭。豐喜血色上湧,手腳無措,竟也給兩個孩子跪下去,一人給了十萬法幣才拂袖站起。表妹笑著,眼中含淚。到了吃飯時間,臘魚臘肉,時令鮮果擺了一桌。豐喜風捲殘雲這頓吃,塞到嗓子眼就捨不得放手。席間表妹絮絮叨叨講了山中情況。

山中大王叫饒細樓,早年是湖口縣城的混混。時勢造英雄,終成了一方治保主任。四七年,幾個鄉下土財主攛掇成立“金蘭會”。想學曾國藩招募鄉勇辦團練,而後成就一番功業。美其名曰“反共救國軍”,紅火時有二百人槍。四九年解放軍打過江來,“反共救國軍”退守吳山,因地頭熟,關係深,直到五二年才漸漸被肅清。四九年冬月,代豐喜訪親時,吳山大王饒司令還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國民革命軍第六二一四旅旅長。

此時豐喜酒足飯飽,提出要走。表妹又叫兩個兒子給表舅磕頭。豐喜於是彎腰曲膝下跪還禮,可這回吃得腦滿腸肥,腰彎到時竟放了個響屁,惹得兩個外甥鬨笑。表妹看錶哥憨態可掬,心中酸楚,情知表哥生活不易,進裡屋包了十塊大洋。豐喜抖著手接過了銀洋,熱淚盈眶。要知道那年只有銀洋是硬通貨幣,剛才豐喜給的十萬法幣根本不值錢。出門時,表妹又給了兩掛煙燻麂子腿。

豐喜一路走來,感覺踩到雲端上,暈暈乎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路過一片菜園,有綠油油的大蒜和翠茵茵的大白菜。豐喜逡巡半晌,四下望望無人,捲起褲腿進園一通掐拔,扯了一大把大蒜和幾棵大白菜。菜園一片狼藉,像是被野豬拱過了一樣。而後對著菜園滋了一泡長尿,愜意之餘抖來抖去。

踱回山洞,豐喜脫下代滿堂的長袍,排出十塊大洋,仰頭看天不說話。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而後繪聲繪色講了剛才的一番奇遇,只略去了中間偷菜情節,並說這菜是從表妹家拿來的。滿堂嘖嘖稱羨,豎起大拇指誇豐喜“有板眼”。但他心裡卻有話,你能有這番好運,正是穿了我這身行頭所致啊。竟而浮想聯翩,這十塊大洋有四塊是自已的。這樣想著,順勢將行頭罩在身上,滿腦子對未來幸福的憧憬。一塊白薯還沒嚥下,幾個荷槍實彈的土匪闖了進來,一人指著滿堂叫:“就是他,就是他。這個穿長袍的卵人吃了,喝了,拿了,他媽的還偷菜!偷完了還往菜園裡屙尿。最不是東西。”話沒落音,一槍托砸將下來。對滿堂來講,所有一切都終結於那一瞬間帶腥味的黑暗,來不及辯解更來不及抗爭。三天後,有人叫到代豐喜進山收屍。他數了滿堂胸前一共九個槍眼,哇地一聲哭出來。哭完了,土匪歸還了表妹送的那十塊銀洋。

直到一九六八年,代易生下放三灣大隊需要要政審,事件細節才被有關部門調查清楚。原來一切緣於代豐喜沒德行的德行。

在豐喜看來,順手牽羊偷個菜這不叫事,農民都這樣。但他忽略了那時是非常時期。從他東張西望地進山到出門拎燻肉,一舉一動都在暗哨監視之下。開始以為是哪個有錢人探親,還有些忌憚。後來看他偷菜,才回過味來:原來這個卵人跟我們一樣,是個賊啊,還是個不上臺面的賊!你順別人的菜,順了就順了吧!還對著菜園撒尿,咋不拉屎呢?虧你他孃的還穿長衫呢!哨兵遠遠跟在豐喜後面,看他進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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