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情很簡單,大王饒細樓聽哨兵報告,認定穿長衫的代滿堂是共產黨。即使後來表妹出來說明原委,也只是退還了那十塊大洋。說的直白些,代滿堂順勢穿回了長袍,土匪認定他就是偷菜的“卵人”,後來土匪知道殺錯了人,也只能將錯就錯認定滿堂是共產黨了。

五二年,大王饒細樓在鎮反中被槍斃。據說,刑場就是當年代滿堂棲身的地窖。“反共救國軍”就此土崩瓦解。表妹劃成分為反革命家屬,好在沒有血債,但在新政權下日子難以維繫。不得已帶兩個孩子回江北投奔代豐喜,一九六六年死於文革。一九七九年,不堪重病折磨的代豐喜自縊於江北,兩個“拖油瓶”的土匪的孩子草草埋葬繼父,八二年又賣掉了江北代家打了三尺樁的祖宅,回潯城湖口縣吳山鎮認祖歸宗。自此,代家在江北的歷史全面終結。

代易生是代滿堂唯一的兒子,四歲還說不全一句囫圇話。四九年陰曆大年初一,代滿堂屍體停在楊子巷內,外面是噼噼啪啪的爆竹,屋內一片哀號。代招娣已哭暈過去,幸而代老太比較堅強,緊緊將孫子代易生攬在懷裡,喃喃地說:“莫怕,莫怕,你爹睡著了,你爹睡著了。”代易生聽懂了,誰也沒注意的時候,他搖搖晃晃走到屍體旁,忽閃著漆黑的瞳仁,大叫:“爹不是睡著了,是死了——”童音嘹亮而清晰,眾皆凜然。

代招娣翻撿丈夫生前相書,裡面夾著一張紙條,上書:

早上打卦,是兇卦。萬一我回不來,扁桶下面夾層有五十塊大洋,不到萬不得已,不許花。

招娣的心狂跳,抖著手去翻扁桶,果然最下面一塊板中有夾層。好傢伙!全是吹得響的袁大頭。難怪丈夫臨去湖口前反覆叮嚀要看好那幾本相書,說將來要傳給兒子代易生,原來機關在這兒呢。招娣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後又將夾層板放了回去。招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切反常現在看來就順理成章,丈夫變賣江北祖業,黃金十年兩地奔波,看來這秘密都在夾板層裡。招娣深深佩服丈夫的憂患意識,畢竟是有文化的人,曉得居安思危。然而放在扁桶裡下面,總歸不放心。那扁桶裝著常用衣服,很容易被發現。招娣想來想去,天明時分悄悄起床,將銀元裝在瓦罐中埋在煤窖中,這下總算放心了,長長出了一口氣,嘴角流露一絲笑容。

吳瞎子是江湖音樂家,不懂樂理,會拉二胡小調。那小調原本是算命唱韻詞時的伴奏,上下就那麼幾個音符。對他而言,音樂不是藝術,而是一種謀生的工具。日子久了,成了一種生活習慣。長久以來,他清晨悠悠發聲,夜晚咽咽收音,像一臺歲月塵封的留聲機。日子在時斷時續的吱吱啞啞中溜走。代易生在旁邊歪著頭站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吳瞎子發現代易生有音樂天賦是在夏天的傍晚。那時他正在濃蔭里納涼,也是一天裡最讓人愜意的時候,不仔細看,吳瞎子是一堆樹影。那年代易生才六歲,話說得不流利。他見沒人,大著膽子模仿吳瞎子拿起二胡拉了起來。易生啥也不會,憑著記憶小手在弦上亂滑一氣,另一隻手磕磕絆絆地拉弦,沒承想居然起伏有調。吳瞎子翻著白眼默不作聲,最後長嘆一聲:“這伢兒是說不定是塊材料,可以教教。”從那以後,易生沒事就跟吳瞎子後面轉悠,十二歲小學畢業那年,代易生沒考上初中,二胡和竹簫卻達到相當的水平。那時外面總有人朝天井中探頭探腦,問有何事。來人說:“我以為天井中有人在哭呢!”只有吳瞎子明白,那是路人聽了代易生在拉二胡的緣故。

後來吳瞎子出主意:“伢兒哎,你去考嚴鳳英黃梅劇團吧。說不定能找碗飯吃呢!”代老太是唱採子出身,她覺得唱戲不是正經營生,就沒當回事,但架不住吳瞎子老在耳邊磨咕,代老太說:“我就出兩塊錢報考費,行不行我可不管。一天到晚總想著猴子撈月亮。”

代易生報了名,劇團說二胡師已招滿,現缺一名笛子手。吳瞎子翻著白眼說:“易生!你不是會吹簫麼?簫跟笛子差不多的,一個是豎吹,另一個橫吹罷了。”說容易,做起來難,易生吹笛總不得要領,正打算放棄,吳瞎子出主意,把他的簫送給劇團會吹笛子的人,就當學費。學了兩個月,果然易生不負眾望,很快達到考試的水平,終於可以應考了。

考試那天,代易生先吹《姑蘇行》,吹得行雲流水如泣如訴。考官點點頭:“嗯,總的來說還好。”第二首吹的是《小放牛》,這首樂曲技巧相對簡單,但就是換氣停頓的地方多,要求考生肺荷量大,氣力足。果然,代易生前半段吹得滿室生春。可到了最後關頭卻嚴重跑調,就像扎破的車胎一般,根本就沒氣力。此時代易生在臺上臉色煞白,頭上的青筋迸起老高。他這才想起自已近兩餐吃的都是爛白菜葉,肚子沒有一粒米。這會子菜葉子在肚子裡翻騰,咕嚕嚕響個不停。一點力氣在前半段裡已耗盡了。最終代易生沒考上。

多年以後,代易生回憶,如果那天趁肚子飽時吹歡快的《小放牛》,後來肚子餓時再吹悲傷的《姑蘇行》,說不定就考上了。那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番境遇了。因為到了第二年全國正值三年大饑荒,劇團的人都沒飯吃 ,先管好肚子再管別的吧。考劇團的事就這樣無休止地擱置下來。

一九六〇年一個秋天午後,吳瞎子一星期沒進一粒米了,臉腫得像饅頭,表面呈可怕的水晶色,皮下的青筯血脈清晰可見。他嚥了最後一塊糠粑,喉嚨裡像灌了沙,他雙手亂抓,摸了半天找不到水,哽了半天才說出來話來:“易,易生,來,來喲,倒杯水給我,我快噎死了。”易生進了屋來,見吳瞎子正在摳嗓子眼,急忙給他倒了一杯水,吳瞎子咕咚咚喝下去,摩挲著胸口說道:“我從四九年搭糞船過江,白吃了十年糧,早該死了。床底扁桶破襪子裡包有兩塊銀洋。現如今不曉得還有人換銀洋不?不管了,實在換不了,就把我丟到長江裡。這把二胡傳給你,我早看出來了,你這伢兒有悟性,有良心。唉……江南好,街巴佬,跌跤撿個大元寶。紅棉襖,綠棉襖,牽著馬馬滿街跑。我死後就埋在江南,江南好,江南好啊……”

吳瞎子死的時候,那塊糠粑其實沒有吞到肚子裡,卡到嗓子眼像是鼓了一個大包,代易生拂了好半天,才把那塊粑拂下去。下去的一瞬間,吳瞎子迴光返照,像活魚摔在地上一般,身子一挺,翻了一個白眼,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長嘆一聲才僵臥不動。這一套動作把代易生嚇得一哆嗦,茶杯落地摔得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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