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代易生二十三歲，窄肩膀，大腦袋，面色臘黃，身高一米六，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但兩隻眼睛比燈泡還亮。會拉二胡，還會吹簫打鼓，被收進了“ＭＡＯＺＥＤＯＮＧ思想文藝宣傳隊”；又因三代貧農，其父代滿堂解放前被土匪打死，屬苦大仇深典型。本來可以保送工農兵大學，怎奈代易生對上學沒興趣，年底乾脆響應中央號召，下放到德安縣墾殖農場三灣大隊。
到了三灣大隊，才發現理想崩得稀碎。山連山，嶺連嶺，打一斤煤油要走七八里山路，易生沒走過山路。有一回打煤油掉進陷阱，幸虧有煤油，燒著火把摸回到大隊。自那以後，易生極少單獨下山。天天貓在宿舍拉二胡，吹笛子，累了就喝涼水，嘆氣。大隊書記看這知青有意思，說以後缺煤油就到隊上拿，只要隔三差五給社員們表演節目就行。
這番話說得代易生熱血沸騰，決心在廣闊天地大幹一番。拉上三、五個會敲鑼打鼓的知青，隔一天就演一場。幾個破鑼嗓子的老孃們見沒人上臺，就自告奮勇上臺唱白毛女。最後一個節目是一齊背誦毛主席語錄，社員們扯著嗓子喊，比誰的嗓門大，誰就最忠誠。這樣直背到口角流白沫，肚子餓得咕咕叫才作罷。然而到了如火如荼的夏天，卻很少有人自告奮勇表演節目了。說是划不來，折騰一晚上，流著臭汗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晚上餓得特別快，只能喝一肚子水，咕嚕嚕在床上滾來滾去。最終小劇團作鳥獸散。代易生的理想破滅，他自嘲地笑道：“這樣也好，一了百了。”
易生恢復了光桿司令的生活。門口經常撒尿的地方長出兩顆南瓜藤，藤蘿糾纏長成一大片。三伏天熱得掉皮時，竟長出了兩個癩皮南瓜，可能是天天撒尿的緣故，不經意間竟長成洗臉盆大小。有心吃掉，又怕沾染自已的尿騷氣，易生想來想去決定讓其自由生長。
下午散了工，代易生光著膀子在地裡抽悶煙，夕陽的投影把他的腦袋無限放大，他想起門口兩個南瓜，感覺今天有事要發生。這時他已染上了煙癮，掐滅了又接一根。地頭有人喊：“易生，你媽來了！”。易生自語：“我說有事要來呢！”踩滅菸頭向宿舍跑去。
代招娣滿腹心事來看兒子，在門口徘徊了半天，除了兩個南瓜和一些紅苕，一無所有，心下不免淒涼。兒子之所以到這窮鄉僻壤，跟她有關。
年初龍開河堤壩草長鶯飛的時候，東風鐵橋下有一場武鬥，據說是二十個造反派圍攻一個壞分子。之前壞分子割了造反派頭頭馮紅旗的耳朵，好容易在鐵橋下堵到壞分子。此時他落單，但此人會武，二十人竟奈何不了他，像一群麻雀圍著老鷹轉。有人捎信給代易生，想讓他加入進來。代易生熱血上湧，抽下銅頭皮帶就往外衝。代招娣嚇得扔掉了的手中飯碗，張開雙臂擋住兒子：“易生啊，你不能去啊，代家就你這麼一根苗。我們從江北到江南，起家如針挑土，敗家如水推沙啊。生活不易啊。兒啊，娘求你莫去湊熱鬧，自古以來出頭的椽子先爛。你老子當年把命丟在了湖口。難不成你要把命丟在橋下嗎？娘給你下跪了！”代招娣眼含熱淚，雙膝作下跪姿態。易生長嘆一聲，緊攥皮帶的手鬆了下來。
後來這件事在招娣心裡糾結很久，當時青年似乎都這樣鬥來鬥去，也沒見他招至什麼災禍。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已耽誤兒子的前程，如今看到兒子的現狀，心情愈發沉重了。據說當初武鬥的造反派現在紅得不得了，都準備上北京去接受毛主席檢閱了。要知道我們可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啊。
招娣找到大隊書記，先背一段《為人民服務》：“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
書記愣怔了一下，接著背道：“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心想這城裡來的女人名堂就是多。
招娣說：“我是代易生的母親，三代貧農。現在貧農子弟的宿舍裡什麼都沒有，米缸裡全是去年的紅苕，一粒米都沒有。你們就這樣對待革命群眾嗎？”
書記搓著手說：“大隊有三升穀子，你可以拿去。”
招娣說：“總不能光吃米吧，油鹽總要拿點囉。”
書記道：“我也沒油吃咧，這樣吧，看你是貧下中農，棉籽油還有小半斤，你都拿去吧。”
招娣拿起混濁的油瓶一臉狐疑：“怎麼有股桐油味？”
書記見這城裡女人難纏，就粗著嗓門答道：“要就要，不要就放下。反正吃不死人。”
當夜，母子倆吃了三大碗南瓜飯。雖說有股桐油味，但還是吃得滿嘴油光。第二天招娣給了兒子十斤糧票和五元錢，就坐車回了潯城。代易生收工回來，把剩下的南瓜飯吃了個精光，晚上肚子卻疼得厲害，這才省悟前些時支書箍扁桶桐油刷得不夠，又找了些棉籽油摻到裡面，這回正好被母親拿來炒南瓜吃了。這樣想著，心下懊惱，放了個長長的響屁，順手在牆上扯了半截子畫便往茅房奔去。
第三天中午，易生正做夢摟草打兔子，突然被驚得坐起來。原來村頭喇叭響了：“各位社員，各位社員！報告大家一個重大情況，現在有階級敵人搞破壞，請在村部空地集合，集合。不來的扣工分。不來的就是‘五類分子’。”
易生心下大罵，摸了半天沒找到香菸，叼根草棍來到空場上。中午日頭毒，熱汗橫流的村民嚷：“有指示快說嘛，再站一會，汗都流乾了。”支書站在臺上扯著嗓子吼道:“我警告你們中間的一些人，不要以為自已做了壞事，我們就不曉得。ＭＡＯ教導我們，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吵！不要吵！好，我就開啟天窗說亮話，今天中午，在茅廁裡發現有人用ＭＡＯＺＨＵＸＩ他老人家的像揩屁股。這是什麼行為？這是對ＭＡＯＺＵＸＩ他老人家極大的侮辱！是對無產階級人民民主專政的公然挑釁！是極其重大的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其實心裡有數，我們隊裡有一小撮‘五類分子’還尚未完全改造好。不過嘛，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宗旨。只要這個人主動承認錯誤，我還是可以從輕處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