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代易生剛出獄,爛泥似地站在天井中,四面是糊滿大字報的木板門,頭頂是一片潔淨的天空。他向天長嘆,一口氣直籲到天外。從那一刻起,原來的那個人已經死掉,現在的這個人重新投胎而來。

代易生在家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招娣發現床頭的飯吃了一半,心下略安。夜晚來臨的時候,她熄滅床頭白熾燈,靜靜坐在一旁,整夜不睡看著兒子。天井的月光透過窗欞映襯著她陰鬱的臉。此後十天,易生吃了睡,睡了吃。到十一天清晨才走出房門。

五月天空格外爽朗,半天雲上的涼風直貫而下。易生左手含胸,張開五指,右手向後繃直,腳下踩著臺步,嘴裡鏘鏘地打著鑼鼓點,兩圈後站定,朗聲唱道:

“穿林海跨雪源,氣衝宵漢……”

高亢嘹亮的京劇唱腔引得鄰居竟相來看。

“呵,揚子榮來了!”

“好哇,剛剛從牢裡出來的楊子榮啊!”

天井中老少爺們看把戲似地揶揄著,招娣也陪笑。易生一曲唱畢,立在當場,兩眼淚花。

三個月後,易生進潯城棉紡廠食堂做勤雜工,負責燒鍋爐和洗菜。幹了三個月被辭退,理由是糟蹋無產階級革命群眾的糧食。招娣打聽到,真正原因還是易生有坐牢的前科,再加之飯量過大,導致食堂沒泔水餵豬。代招娣能說什麼呢,唯有一聲嘆息罷了。

說說三寸金蓮的代老太吧,她在江北土地上呆了五十多年,沒承想老了卻要離開故土。從四九年來了江南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窺探自已,時常處在莫名緊張之中。即使藤椅發出的聲響也覺得爆竹般刺耳。在她看來,天變了,這天是簷角圍成的四邊天;地變了,這地是長不出苗來的石板地;人也變了,他們都說自已不太懂的言語。最要命的是棲身之所也變了,眼前這一間間窄小的鴿子籠,彷彿一張無形的大網將自已牢牢拴在地上,厚重的壓迫感讓她疲於呼吸,心臟鼓槌般敲個不停。外人看不出代老太有什麼不同,可她自已心裡敞亮,大限到了!

“易生,易生!好孫子哎,有煙麼?我想抽袋水煙!”代老太清晨起來飯沒吃水沒喝,就只要煙抽。其實她這時已經戒菸十多年了,然而今天不一樣,一早起來,她竟想著要煙抽。

這時天光還沒大亮,一點緋紅的朝霞散落在代老太佈滿皺紋的臉上,這讓她顯得容光煥發。

易生揉揉惺忪的雙眼,一臉迷糊說:“奶啊,我還沒找到工作呢!哪來的錢給你買菸啊!”

代老太長嘆一聲,坐回藤椅上:“本來想過過煙癮再走的,現在沒有就算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跟你說,你該找個馬馬了?”

“奶啊,我買菸的錢都沒有,哪來錢找馬馬哦!。”

“不要錢!一分錢都不要!你馬馬在江北水邊撈菱角咧!我看到了——”

“奶啊,你做夢了啊?”

“沒做夢,我真看見了。我要走了,來不及了。回去了,回去了。再也不來了……”代老太踢掉兩隻三寸金蓮,僵坐椅中猛地向後一倒,溘然而逝。白銅水煙掉在地上發出聲響,像一聲開路的爆竹。

老人家走得特別安詳,臉紅撲撲地像個熟睡的嬰兒。春紅裡的人都說她修得好,沒給別人添麻煩,自已也沒吃到苦,只是走之前想抽口水煙未能如願。代招娣細細回味婆婆臨死前說的話,覺得大有深意。於是心潮起伏,想回江北老宅看看。

代滿堂的死雖說不是代豐喜導致,但總歸和他有一定關聯。這使得代豐喜沒臉留在江南,後來漸漸和江南斷了聯絡。七〇年端午,招娣拎著一斤麻餅上門,豐喜又驚又喜,這位多年不見的老嫂子終於肯登自已的門了,前塵舊事齊聚心頭,鼻子一酸竟哭了出來。招娣心中好笑,暗罵:假惺惺哭給哪個看。但嘴上還是笑著說道:“豐喜啊!幾十年不見,還是喜歡哭呢!”

“老嫂子,我還以為今生今世見不著了呢!”

“怎麼會,不就隔條江嘛,又不是黃泉路。”接著代招娣便將來意說了。大意是說代老太臨終前沒看到孫子成家,心中頗為遺憾。她略去代老太臆想孫媳婦在水邊撈菱角細節。

豐喜聽後目光炯炯,看看四周無人,小聲對招娣說:“老嫂子,我跟你說實話吧。嬸子死的訊息我知道。”

“你知道?”

“嬸子託夢給我了!你說給易生找媳婦,嬸子在夢裡都交待了,你放心。易生的這門親事包在我身上。”

代豐喜把代老太叫嬸子,代老太這幾年確實在豐喜夢中出現過。不過不是讓他找孫媳婦,而是埋怨他做人不厚道。當年代滿堂意外身故,江北老宅地基便歸豐喜無償佔有。這些年裝聾作啞,江南的門都不曾踏進一步,好似這地本來就是他的。

其實也不能全怪代豐喜無情義,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代豐喜這些年不與江南來往,是因為兩個“拖油瓶”,他們是表妹和湖口土匪的後代。當年豐喜到湖口看錶妹時,兩個孩子正是撒尿和泥的年齡,現在長得跟牛犢似的,渾身沾著“匪氣”。

前些年倆孩子相繼成了家,瓜分老宅,各自頂門立戶。 以後家中大權就不再掌在代豐喜身上了。代豐喜感嘆,終究不是身上的肉,把心掏給他們都嫌慢啊,一肚子苦水無處倒啊!現招娣來了,倆孩子去隊裡了,前塵舊事一古腦兒倒給代招娣。招娣心中感嘆這是報應,但嘴上還是說,莫急,莫急,慢慢來。這一慢,給易生找馬馬的事就沒了下文。很快一地雞毛掩蓋找馬馬這類重要而非急要的事,不覺中又過了一年。

七二年六月剛過,“批林、批孔”如日中天,大榆樹上的知了也跟著湊趣,竟自叫個不停,讓人誤解夏天來得這麼早。坊間盛傳糧站新到紅薯粉,五分錢一斤,又便宜又好吃!一時間大家蜂擁而至。招娣急惶惶捏著糧本和布袋也去糧站排隊,排了半天好容易輪到她,紅薯粉卻賣完了。招娣氣不打一處來,心中暗罵前面的人思想覺悟太低。這時一個人揹著口袋東張西望,他將招娣拉到一邊問:“姨娘,要菱角粉啵?三分一斤,你要是水邊的,就曉得這菱角粉比紅薯粉要好吃很多咧!”招娣一聽是江北口音,心中親切,於是攀談起來。

老漢叫胡茂財,江北西河邊上胡家村人。胡家村與代家港一步之遙,怪不得招娣覺得眼前這人似曾相識。胡老漢早年幹過遊醫和貨郎,會治跌打損傷,也會迎神送鬼。後來這類行當在新社會吃不開,就老實回家種地,間或倒騰一些雞蛋過江來賣,換一些糧票、布票和油票之類的東西。前段時間母雞不下蛋,他想著自家吃的菱角粉,也不知城裡人愛不愛吃,揹著一袋在春紅裡糧站徘徊。水邊長大的招娣自然知道菱角粉美味遠勝紅薯粉。兩毛錢外加十斤糧票換了一袋,回來摶丸子汆湯,放點白菜葉子,又香又糯,堪比過年的白魚丸子。

兩天後,公社通知招娣認人。代招娣一臉狐疑地進了公社,進門就看見胡老漢蜷縮在角落裡,脖子上掛著牌子,寫著“投機倒把”。據公社革委會說,這姓胡的老傢伙不承認自已“投機倒把”,說是給親戚帶一點土特產,臨走時親戚送了一點糧票。招娣瞬間明白鬍老漢的意思,隨即順坡下驢:“是啊,是啊,這是我孃家表弟呢,多年不走了,這次特意來看我的。”

革委會的人說:“你要想清楚,包庇壞分子也是要坐牢的。”

招娣大著嗓門說:“我是貧下中農,在舊社會受盡地主老財剝削壓迫,怎麼會包庇壞人呢?”隨即將胡老漢領回家,汆了一碗菱角粉丸子。

胡老漢很激動,問招娣:“還要不要菱角粉,家裡還有,不要錢!”

招娣笑了笑:“採回菱角要剝皮,曬乾,十斤菱角磨不出一斤粉,太麻煩了,你呀,自已留著吃吧!”

胡老漢說:“沒事,沒事,我女兒天天在西河裡撈菱角呢,水泡泡的東西又不用錢買。”

招娣眼光一亮,問道:“你女兒?”

“是啊,我女兒!現在這季節,正在西河撈野菱角呢!”

招娣顫聲追問:“你女兒成家了?”

“年紀不小,還沒成家呢!”招娣猛地想起婆婆代老太臨終對易生說的那句話:“易生啊,你馬馬在河邊撈菱角呢!”身上起了雞皮疙瘩,隨即又是一陣暖流直衝大腦。看來這一切都是代老太生前安排好的!冥冥中自有一份上天安排好的緣分在等著易生。

接下來的事情勢如破竹。招娣上門提親,豐喜保媒,易生上門,男女見面,男方過禮,最後就是雙方看了一場《賣花姑娘》的電影,這親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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