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Point of Intersection
三週前，我和學妹成為戀人了。
學生會室裡，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學生會書記的會議總結，一邊記錄一些要點的我心裡這麼想著，不經意間就看向了坐在角落附近的學妹。正巧對上了學妹的視線。
感受到某種默契的我不由得露出微笑，學妹則是迅速把臉埋進了桌上的資料裡。
雖然書記同學的會議總結確實缺少趣味性，並且作為總結來說太過詳盡以至於像是將會議重新進行了一遍，但我還是希望學妹作為學生會的一員能夠仔細聽。
總結過後，今天的學生會工作就到此結束了。雖然沒有特意趕時間，但是我整理資料的速度明顯比以往快了許多，以至於我準備離開時，還有好幾個人仍然留在學生會室裡。
“啊，會長要鎖門來著。抱歉，我儘快。”其中一人發現了我好像在等她們，這麼說道。
在操場給出答覆的那天之後，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碰面，或是中午午休的時候在天台閒聊，或是放學後在操場散步。昨天我們分開的時候，她也提出了今天放學後再次碰面的邀約，而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會無意識地加快整理資料的速度，我想或許是潛意識裡在期待和學妹的碰面。不如說我希望是如此，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就能夠說明我對學妹的態度和以往不同了，說明我正在被學妹影響著，吸引著，說明我有把學妹作為特別的人來對待。
“沒關係，我沒在趕時間的。”我回應道。
要說為什麼，因為學妹也是仍然留在會室裡的幾人之一。
……
“今天還是打算在校園裡走走嗎？”
鎖上學生會室的門，將鑰匙交還後，我和學妹一起走出了教學樓。
“嗯嗯，我想去校外，”學妹說道，“經常在學校裡被人看到在一起容易產生誤會……”
“咦，我們之間只是誤會嗎？”我大概清楚學妹說的意思，也知道她沒有惡意。但是畢竟已經確認了戀人關係，我覺得應該以戀人的身份要求自已。如果是真心喜歡著學妹，聽到學妹的說辭應該會感到失落吧，於是我以有點誇張的疑惑語氣做了不符合自已性格的惡作劇。
“不，不是！”學妹否定的聲音響亮得嚇了我一跳，路上零星幾個還在學校裡的學生也因此看向我們。學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繼續輕聲說，“我的意思是，不太想被人發現……”
好像有點捉弄過頭了。
“抱歉，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好好道歉了。
“學姐沒必要道歉哦，不如說學姐能那麼說，我還挺開心的。”
這種時候應該開心嗎，不是特別能理解。自從收到學妹的告白以來，我無法理解的事情突然間多了很多。以前只要一個問題沒想明白，我就會感到不舒服，自已和提出問題的人之間有明確的差距這點讓我不舒服，而擔心這種差距會是無法逾越的鴻溝這點更令我不適。但是這段時間出現的無法理解的問題卻意外的不會讓我感到難受。
“開心……嗎？說實話不是很理解。”以前的話遇到想不通的事我都會變得相當鑽牛角尖，現在卻能很自然地對學妹開口這麼說，我確信，和學妹的相遇改變了我。
我認為自已不是會抗拒改變的那類人，尤其是現在這種，並非別人強加於我，或是我主動迎合別人的改變。我會因此變成完全不同的什麼人嗎？我不這麼認為，不管怎麼改變，我仍舊會是我。我覺得適當的改變是成長的必要條件，而我希望這種改變是好的。
“因為學姐能這麼說，說明學姐也有把我當作戀人看待。這種感覺讓我很開心。”學妹這麼輕聲說著，“說這種話還真讓人害羞。”
不過從周圍人的視角來看，會認為我和學妹是什麼關係呢？我覺得很難會想到戀人，因為一般來講女孩子之間不會是這種關係。估計會把我們看作是要好的朋友吧，因為學妹的身高只到我的鼻子附近，學校外的人會把我們認成姐妹也說不定。
但是我們確實已經成為了情侶，這和以前的關係完全不同。但是具體是哪些部分有所不同呢，說實話我答不太出來。
學妹能否回答這個問題呢？我這麼想著，但是這次沒能問出口。
我更希望能夠自已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一起來到學校門口，我看到了在馬路對面的家裡的車，和車旁邊的司機小姐。
“學妹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她搖了搖頭表示沒有，意思是隻是想在學校附近走走嗎？說實話一起在學校附近散步被人看到後產生傳聞的機率我想是要遠大於在學校裡被人看到的。或許學妹只是沒考慮這麼多，如果把我想到的告訴她的話或許她會拉著我直接折返回學校也說不定。
“如果有的話可以讓我家司機小姐送我們一起過去哦。”
聽我這麼說，學妹也發現了街對面那輛我已經習慣，但在學校門口實際上很顯眼的轎車。司機小姐正穿過馬路向我們走來。
學妹的腳步忽然頓住了，低著頭，手指擺弄著校服的一角。
能看得出來她在緊張。我懂這種感覺，司機小姐雖然是女性，但是高挑的身材、一身黑的穿著和臉上的墨鏡、利落而有力的動作、永遠嚴肅的表情、惜字如金的沉默和周身持續散發出的閒人勿近的氣場，無不讓人感到緊張。聽說她很早以前是父親身邊的司機，在我出生以後才成了我和母親的專屬司機，而在母親離世後則專門負責我的出行。拜她所賜，我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父親其實是國外的黑幫老大之類的人。
“別看她這樣，其實是個挺溫柔的人哦？司機小姐。”
“嗯。”
想要從這簡短的回答看出我的話是否減緩了學妹的緊張感，對我來說果然有點困難。這麼想著，司機小姐已經來到我們的面前。
“小姐。”她向我微微行禮。
“下午好。”我如同往常一樣向司機小姐打招呼，慢了半拍才意識到應該介紹一下我身邊的人，“啊，這邊這位是我的……”
“您好！我，不，鄙，鄙人是石，石雀小姐，不對，石雀學姐的朋友是也！”
“哈哈，”學妹的話讓我不禁笑出了聲。“學妹你也緊張過頭了。”
我注意到司機小姐也微微揚起眉毛，這對她來說可是相當少見的，有點感到意外表情。她是對什麼事情感到意外呢，我覺得或許是因為第一次知道我在學校交到朋友。這麼一想她難道覺得自家小姐是交不太到朋友的型別？總覺得難以釋懷。
“嗚！”學妹的臉紅程度又重新整理了我的認知，“那，那麼明天見……”
“嗯，明天再見！”我也對逃向遠處的學妹揮揮手，稍微提高音量地說道。
“走吧。”我回頭對司機小姐說，她點頭回應。
我剛才被打斷的話，原本差點脫口而出的詞語，是什麼呢。
回家的路上，我這麼想著。
會是戀人嗎，還是說我也會像學妹一樣，下意識地對旁人隱瞞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就算我當時會說的是朋友，或者學妹，也不一定就代表著我想隱瞞，也可能只不過是還沒有習慣戀人的身份。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是不是說明我果然還沒能把學妹作為戀人看待呢，雖然我不清楚這個過程一般需要多久，但是我們畢竟已經開始交往三個星期了，再怎麼說也該完成身份認知的轉換了吧。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經常和她一起獨處，但也只是聊天、散步之類的，朋友之間能幹的事。仔細一想，每天都是學妹向我發起第二天的邀約，我主動邀請學妹做些什麼的情況一次也沒有過。
這麼一看我對學妹的態度好像沒有太大改變。這個發現不知為何使我微微冒出冷汗。
在心裡確認了這周學習進度之後，我決定明天主動邀請學妹週末一起出門。
就在這時，司機小姐難得地向我搭話了。
“小姐最近，稍微有些變了呢。”
身體一瞬間僵住了。
“很明顯嗎？”不想說謊，否認也只是徒勞。司機小姐是每天都在最近的距離看著我的人，我也沒有特意在她面前作偽裝，所以我有所改變的事實被她發現在意料之內。但是我原本以為自已能夠表現得更自然一點的。
“我覺得這不是壞事。”她回答道。
相當地答非所問。不過也許是我的表現已經明顯到讓她覺得沒必要回答我的問題了，看來學妹給我帶來的影響比我自已意識到的要大得多。
因為上次去KTV時學妹到得比較早，這次我特地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十分鐘抵達。但是剛下車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
應該再早十分鐘到比較好。
“真是不好意思，又讓你久等了。”
“完全不會，我也剛到。”
還真是，相當有既視感的對話。學妹到底提前了多久在這裡等我？當然問不出口。
“總是學妹你在等我，會讓我這個學姐很為難耶。”
“我覺得這種機會難能可貴哦，等待學姐你這種事。”我們一邊檢票，一邊進行著這樣的對話。大體上來說，我對漢語在正確性方面的掌握還是挺有自信的。那麼難道是我對“難能可貴”這個詞在特定語境下的詞義理解有問題嗎，學妹說的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難以理解。
今天是週六，而我在昨天邀請剛成為戀人不久的學妹一起來遊樂園。地點的選擇是我參考了網上的資料而定的。順帶一提，關於這座遊樂園還有在這裡表白後被接受的話就能相愛一生的傳聞，不過我覺得這是遊樂園方為了拉攏人氣的噱頭。而且我和學妹早就已經跨過了表白的階段了，所以這個傳聞和我們沒什麼關係。
如果不算在學校裡相處的時光，這應該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因為學姐看起來是那種，會很自然地走在所有人前面的型別。”好像是我的疑惑表現得太明顯，學妹解釋道。
“我的理想大概是成為那樣的人吧。”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讓我多等待學姐幾次吧。”
果然還是有點過意不去，下次乾脆提前半個小時到好了。
……
“總覺得這個吉祥物的形象，有點難以接受呢。生理上地。”
能強烈地感覺到自已的眉毛正被擰在一起。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朵比人還高的香菇。應該說是穿著香菇型吉祥物玩偶服的工作人員。雖然不是寫實風，而是更偏向卡通化的外表，但是長了臉和手腳的香菇不管怎麼看都感覺相當獵奇，在夕陽的映照下更顯得陰森。說實話，我都開始認真懷疑它是不是那種透過反差凸顯詭異感的恐怖電影片場裡跑出來的角色了。
“是嗎，我覺得很可愛哦。”學妹說著，看著入園時領到的手冊，“好像是這幾天和本地吉祥物聯動的活動，名字是叫‘菇噠’，連名字也很可愛呢！我們去和他合個影吧。”
能這麼自然地想和人形大香菇合影，我的戀人好強大。我的話只是想想站在那傢伙旁邊就已經渾身雞皮疙瘩，背後冷汗直冒了。
“我實在應付不了這種的，就負責幫你拍照吧。”
“欸，怎麼這樣……不過既然學姐都這麼說了。”
察覺到了我對這叫“菇噠”的詭異吉祥物的絕對抗拒，真是幫了我大忙了。因為那個香菇人正在向我們靠近，我感覺雙腿都已經開始發軟了。
“感激不盡。”
“那我們去玩那個吧。”
“嗯。”
發生了這樣的事。
……
明明我已經仔細調查了這座遊樂園的相關設施，今天想要表現得主動一些，結果從中午進入遊樂園開始，還是一直像這樣被學妹帶著走。倒不是說這樣不開心，只是有點不甘心。
不是情報量的差距所導致的。是性格因素嗎，我也不覺得學妹是個很強勢的人。不如說正好相反。是因為她比較習慣這種活動嗎？也不像。之前在KTV的時候能夠明顯感受到那是她經常會去的地方，是她的主場，但是這次不一樣。
“還有些時間，這邊結束了應該還能再玩一兩個專案吧！我還沒坐過這麼高的跳樓機，相當緊張呢。”雖然這麼說著，但是玩了一整個下午的學妹看起來仍舊和一開始一樣充滿活力。明明緊張到聲音和手都在微微發抖，卻仍然興奮地笑著。
我察覺到了真相，原來是因為熱情，或者說激情上的差別。
“選擇到這裡來真是太好了。” 看著學妹發自內心的笑容，我的想法脫口而出。
當時面對司機小姐時的緊張沒能用話語讓她緩解，是不是能給予明確支援的方式更能讓人安心呢？這麼想著，我握住了學妹的手。
“欸？”
“真的很喜歡呢。”座椅緩緩升到了最高處，在這個高度的話幾乎能夠看到整個遊樂場，高空的秋風也讓人心情舒爽。
“欸？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欸？！”
“遊樂園。”
話音剛落，自由落體帶來的強烈失重感和眩暈感，以及隨之急速升高的腎上腺素就讓我的意識無暇再顧及其他事情。
……
“給，桃子汁。”我從販賣機裡花十元買來了學校裡商店三元一瓶的飲料，回到學妹身邊。
“哈，呼，呼啊……”從跳樓機上下來的學妹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以猛烈的氣勢喘著氣，說道，“感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學妹你，意外地喜歡刺激呢。”我也坐了下來，就在她身邊。
“不是這樣啦。哈——”學妹辯解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今天見到了以前所不知道的學妹，只是如此，就讓我感覺到明確的充實感。今後應該也能見到學妹更多不同的部分吧。我能夠好好接納與我印象中不同的她嗎？總覺得這個問題很遙遠。我認為人在不同物件面前、不同場合之下展現出來的形象是會有所不同的，甚至偶爾會出現自相矛盾的情況，所以說“真正的某人”這種在我看來過於片面的話不為我所認可。
雖然聽起來可能有點像，但我不是想說人都是虛偽的。別人所認識的自已，當然可能是真實的，但往往是片面的。瞭解一個人的全部這種話所蘊含的重量，在我看來是超乎想象的。
所以我很高興能瞭解到與平時不同的學妹。
“學妹又是怎麼想的呢……”
“怎麼想的？是還在說刺激性的話題嗎？跳樓機這種我倒是不討厭啦，但是……”
好像不小心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學妹這麼認真地思考、回覆關於刺激性的事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再聽下去我估計會露出奇怪的表情，所以稍顯刻意地轉變話題。
“今天覺得怎麼樣？”
因為學妹今天幾乎都是一直笑著度過的，所以我對她會給出的答案還挺有信心的。
“唔嗯……”
結果她在認真地思考。
是說我對自已的戀人的理解真的缺失到這種地步嗎，感覺有點失敗，不管是作為學姐，還是作為戀人。
“學姐是怎麼想的呢？”她沒有正面給出回答反而把問題拋還給了我。
“我嗎？很開心哦，各種方面都。”我也認真回答道。也不是沒有不開心的事，比如人型的香菇，或者其實是香菇型的人？不如說除此之外今天盡是愉快的回憶。
“真的嗎？”
“我一直在以成為永遠誠實的人為目標而努力。”
鬆了一口氣般，學妹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那，我也很開心！”
“這個‘那’字讓我很在意，如果有勉強的地方的話請直接告訴我。”
“學姐你還真是……說是誠實，還是直接耶。”學妹說道。
不過既然她用這種會令人在意說辭，那麼應該已經做好了會被追問的準備。
“不過我用這種說法或許就是期待學姐你會繼續追問吧。”
覺得她的話還沒說完，所以我沒有開口打斷。
“因為仔細一想，幾乎都是我拉著學姐你在到處跑。明明是學姐邀請我來的，卻都是在玩我想玩的專案，回想起來總覺得是不是不太好……之類的。
“學姐你不太會把心情表現在臉上，我還擔心要是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玩得很愉快的話該怎麼辦。學姐也覺得高興真是太好了。”
看起來我之前的猜測並不是完全錯誤，但遺憾的是也拿不到滿分。
“雖然這麼形容有點老套，但是我到現在都感覺，能和學姐交往就像是一場夢一樣。一場無比幸福，但是好像隨時會醒來的夢。”
會不會有點誇張了？這麼想著，但是說不出口。在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呼吸的這個距離，她的眼神、表情、語氣都告訴我她真的是這麼想的，她就是喜歡我到這種程度。感覺吸入喉嚨的空氣在微微發熱，變得粘滯、阻塞。但是和被學妹表白時受到的單純的灼燒感不同，並不會讓人感到不適。
“能鼓起勇氣和學姐你告白真是太好了，能和學姐成為戀人真是太好了，我這幾周以來，一直這麼想著。每天晚上想著學姐的事都興奮得難以入睡。”
學妹喜歡我的情感看起來比我認識到的還要強烈得多得多。
“剛才學姐突然握住我的手的時候也是。明明是這麼優秀、這麼美麗，遙遠到和我甚至不像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卻切實地成為了我的戀人，就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讓我幸福得不像是處在現實中。”
有種說不出的熟悉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為什麼學姐會接受我的表白，和我交往呢？”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個問題，我卻張不開嘴，說不出話。
不是不想這麼做，而是身體又有了自已的想法。這就是熟悉感的來源。
雙手搭上戀人的肩膀，拉近兩人的距離，直到能用臉頰感受對方的呼吸。
明明是快消失的夕陽，此刻卻如此刺眼。
時間過了多久呢，不是很確定。
嘴唇分開的時候，重新感受到了心臟的跳動。
喉嚨乾啞的感覺令我恨不得立刻拿起旁邊的飲料。
但是我沒能和身體達成和解，“我”想做的事還沒做完。
“信織學妹，我也喜歡你。”
紛亂的想法一齊湧上心頭，又一個個消失。像是殘留在嘴唇的觸感、重新掌控身體的安心感、遊樂園的傳說、旁人的目光、戀人的淚水……
最終只剩下一個念頭。
我是個誠實的人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