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江頭夜送客,主人下馬客在船。

舉酒欲飲無管絃,忽聞水上琵琶聲。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大唐憲宗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力主對淮西用兵,削弱河北、山東等地藩鎮的權勢。憲宗支援武元衡的主張,準備委任他統領軍隊,平定淮西節度使吳元濟在河南蔡州的叛亂。此舉震動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幾位藩鎮首領暗自互相勾結,均一致認為憲宗皇帝之所以堅持對淮西蔡州的打擊,是因為有武元衡以及李吉甫、裴度等主戰派的輔助,吳元濟如果被剿滅,必然危及河北、山東等地的藩鎮,於是合謀而定,刺殺武元衡。

正當朝廷即將發兵討伐淮西之際,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派出的刺客亦已到達京師長安潛伏,伺機行事。

這天報曉晨鼓剛響過,天色未明,大唐宰相武元衡即開啟門戶,前赴大明宮上朝。剛出靖安坊東門,忽而前行開路隊伍的幾個燈籠相繼熄滅,眾人停下檢視。正當手忙腳亂之際,幾支冷箭從黑暗處發出,直向宰相坐轎射去,隨後兩道黑影竄出,直至轎前,轎內傳出慘叫聲,眾侍衛連忙揭開轎簾,見武元衡身中三箭,頭顱已被砍去,侍衛長即刻派人向長安府報告。

憲宗登殿臨朝,聞知武元衡遇刺身亡,大驚失色。未幾又聞報裴度亦遭遇刺殺,所幸保得性命,正在府內養傷。一時震驚滿朝文武,眾人紛紛議論,必定是河北、山東等地的藩鎮節度使所為。憲宗心亂如麻,一時主意未定。未想武元衡遇刺不過幾日,便又傳來河陰(河南滎陽東北)糧倉起火焚燬的訊息,憲宗大驚,即與李吉甫、杜黃裳、李絳等人商議對策,確定必與德節度使王承宗、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有關,李吉甫等認為武元衡已身亡,暫時應按兵不動,以免刺激河北、山東等地的藩王,同時秘密召唐鄧節度使李愬火速進京,商議平叛策略。

朝中不少支援對淮西用兵的大臣紛紛上書陳述意見,其中,便有翰林學士白樂天,他上表直言,武元衡遇刺之事必須嚴厲徹查,削藩之事務必抓緊推進,否則大唐根基將岌岌可危。憲宗面對案上的一堆奏章,心裡忖量:“這些大臣確是忠君愛國,但其中有些也未免過於激憤了,國家大事,豈能單憑一股子狠勁來辦。現在武宰相遇刺,吳元濟必定已經與王承宗、李師道他們串通,這些人中,以李師道最為兇殘,刺客多半是由他派來,,,我不妨先拿幾個最為激進的大臣做做樣子,先安一安那些藩王的心。”

過了幾天,憲宗頒下聖旨,言翰林學士白樂天,現雖任左贊善大夫,然其上書所言,屬越職言事,於國家無益。況且其母親因觀花墜井身亡,白樂天仍寫有“賞花”及“新井”詩句,觀其為人品行,於孝理不合,已不能勝任在朝之職,調任九江郡司馬。

白樂天萬般無奈,只得遵旨,另外還有幾位大臣也遭到降貶。憲宗這一舉措,朝中群臣有搖頭嘆惜者,也有竊竊暗笑者。

白樂天既至江州赴任,滿腔家國情懷,無從釋放。江州地處南方,山水秀麗,民間也少禍亂,白樂天逐漸便少用心於國家大事,除了處理當地的本職事務之外,多在恬然自處,遊山玩水,寫詩作句。一日遊於廬山,有感於李白《望廬山瀑布》,便在香爐峰北坡建了草堂作夏日居室,廬山上有寺廟,白樂天也多與那裡的僧人結交。

如此過了兩三年,倒也自在逍遙。一日正在書房內看書,家人報有自京師長安來的長者,遞上拜帖,白樂天看了拜帖,連忙出門相迎,來人原來是在長安時的好友崔群,兩人同為翰林學士。白樂天將崔群請至大廳坐下,相互寒暄問安之後,難免就要講起當朝之事,崔群說道:“樂天你自從調任到江州這裡,好山好水的自在逍遙,可知道如今朝廷都做了些什麼事情?”

白樂天道:“我身處偏遠,官卑職微,哪裡還能過問朝廷上的事。”

崔群說道:“那年你上書皇上的事,李、杜幾位大人都知道。當今皇上其實頗有城府,為了對付那幾個蠻橫的藩王,一直沒少花心血。你以為他真怕了這些藩王,武宰相遇刺那年,皇上即詔唐鄧節度使李愬進京,商定削藩平亂的對策,裴度大人傷愈之後,也立即返朝參與此事。現時,李將軍與裴大人正在淮西督戰,節節勝利,叛亂不久就可以平定,王承宗、李師道他們幾個到頭的日子估計也不長了。”

白樂天望天舒了一口氣說:“我這一番心意,終究還是有人能懂的!”

崔群說道:“皇上哪裡有不知道。可是,我從別人處聽得一些有關於你的說法,與你一場知心,也不怕直說你聽了。一日皇上與李絳議事,說起眾朝臣的諫議,曾抱怨道,樂天小子,是朕調撥給你名位,你卻多次無禮於朕,實在是難奈。雖然李絳大人盡力解釋說這是你的一片忠心,勸皇上廣開言路,然而皇上終在心裡不快。你這直腸直肚的性子,確實討不得人好啊!”

白樂天問:“那刺殺武宰相和裴大人的兇手,可有緝拿歸案?”

崔群搖頭道:“開始時,命長安府在全城搜捕,沒能抓獲,後來傳聞抓得幾個與李師道有關的人,嚴刑審訊,招認了自已是兇手。不過,群臣多以為是替罪之人而已。”

白樂天低頭默然不語,崔群笑道:“賢弟也不必自餒,且先安守在這裡,總還有出頭之日,我此次來奉皇命來江州辦事,三日後便要啟程回京。”

白樂天道:“好,三日後我為賢兄餞行。”

三日之後,在潯陽江畔,夕陽斜照,兩位老友正在船上對坐而飲。崔群勸白樂天不可失志,白樂天卻總有點悵然。一輪明月升出江面,江面無風,水平如鏡,兩人的興致也來了。正開始飲得高興,遠處隱隱傳來琵琶之聲,兩人放下手中酒杯,細細傾聽,那琵琶聲悠婉動聽,如泣似訴,錚錚然似有京都之韻,於是抬眼望去,似是來自那江邊船中。白樂天命兩個家人去問,未幾,家人回報,是那邊船上一個賣藝女子,在自彈琵琶。白居易對崔群道:“賢兄,我想不妨請她過來,撫上幾曲,助一助酒興。”於是命家人將她帶來。

家人片刻回來,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抱著一個琵琶上船,立在一旁伺候。崔、白兩人看那女子,身上一襲陳舊的錦衣,面上帶著憔悴,估計年近中旬,但容顏底子頗顯得秀麗。白樂天問道:“姑娘你是哪裡人士?常在這裡賣藝嗎?”

那女子回答:“奴婢原是長安人士,小時家中貧困,被賣到京師人家為婢,後因有人見我有點機靈,說我是個好苗子,便又高價賣到樂坊,學習演奏技藝,最善琵琶。”

白樂天又問:“可有跟什麼師父學習過?”

女子答道:“曾跟穆、曹二位善才學習過。”

白樂天說道:“原來是兩位大師的弟子,今日當要聽一聽雅音了,你且彈來。”

說完,吩咐下人搬來椅子,讓女子就坐。女子坐下,調了一下手中琵琶的音色,稍停,便撥動琴絃,彈奏了起來。先是彈了一首《霓裳羽衣曲》,而後又彈一曲《六么》。幾曲奏罷,船上聽者皆是吁嘆。白樂天問道:“似你這等琵琶曲藝,又是從京師樂坊出來,現在怎麼到了這般處境?”

女子輕嘆道:“早年在樂坊,因琵琶彈得好,也會一些歌舞,博得達官貴人歡心,能有些錢財度日,日子還算過得快活,沒有憂慮,年年如是,都不懂考慮年邁以後的事了。後來家中各人,年輕的男子從軍去了,一去未返,生死不知,長輩人又接著老而故去,最後只剩我孤身一人,勉強靠著技藝留在樂坊度日。再過幾年,我的年紀也大了,容顏姿色衰退,喜歡看我表演的貴人們也逐漸疏遠,度日艱難。後來有一位做買賣的小商人在樂坊,見我琵琶還彈得好,又還有點姿色,就出錢把我買下做了小妾。小商人重利輕情,很多時候自個到外面經營買賣,只留我一人在家,幾個月也不回家來一趟,生活的錢財也沒留下多少,有時我便不得已出來彈唱賣藝,維持生計。今夜坐在自家船上,想起年輕時的快樂,傷心起來,便寄情琴音,彈奏起來,不想被官人們聽見了。” 說罷掩面輕泣。

崔、白二人聽後,各自有一番感慨。那女子問道:“二位官人,奴家本有家在京師,多年不回,不知道京師現在如何了?”

崔群問她:“你家在什麼地方?”

女子答道:“在曲江附近蝦蟆陵。”

崔群說:“原本那裡繁華熱鬧,可是烽煙一起,遊樂的人逐漸也就少了,前兩年京師又有命案,那個地方几乎已經荒廢了。”

女子欲言又止的問道:“不知,,不知官人可與,,可與武大人相識?”

崔、白兩人微微一驚,崔群問道:“你問的可是宰相武元衡?”

女子點頭預設,白樂天問道:“你也與武宰相相識?”

女子道:“少時曾受武家恩惠,不敢忘記,離開京師後,再沒與武家人相見,甚是思念!”

白樂天酒喝得不少,話也不大管得住了,直說道:“武大人為人正直,忠心為國,為奸惡之人所不容,前幾年已經被害,,,”崔群連忙按住他的手,搖頭示意不要再講。

女子聽了,淚如雨下,跪倒在地。白樂天將她扶起,安慰幾句,給了一錠白銀,讓下人送她回去。

崔群對白樂天說:“賢弟莫要酒喝得高興,又多失言了。”

白樂天擺了擺手笑道:“不妨。”

此時初更時分,白樂天命家人取紙筆墨來,他自思量一番,然後揮筆在紙上書寫,寫幾句又想一想,有時停下嘆一聲,又寫幾句。一炷香的時間,寫就一首長詩。崔群看罷,連連點頭稱讚,又怕他出言太直,又再仔細看了看,並無不妥之處,便放在桌面上問道:“這樣的好詩,若非有酒興相助,又感觸至深,實在不易寫出,詩名怎麼定呢?”

白樂天稍作思索便說:“聽琵琶而有思,就名《琵琶行》好了。” 把詩略作改動,將“琵琶行”三字加進詩中,隨後通讀全詩,覺已無差,便命家人抄寫一份,送與那邊船上的賣藝女子。

兩人又喝了一陣,崔群說道:“時候不早,我須起行回京覆命,賢弟請回!” 白樂天依依不捨,上岸回府。崔群的船亦連夜向北啟航。

卻說那邊船上,賣藝女子面帶憂傷,正拿著白樂天送來的詩篇默讀,讀罷微笑道:“書生氣雖然重了點,但家國憂愁隱沒其中,確也是個才子忠臣。” 然後,輕聲向船尾處說一聲:“起程吧。” 船便離岸,向北駛去,隱沒在江面之上。

話回京師長安,唐憲宗在寢宮之內,正讀著將軍李愬送來的捷報書,書中報上:“與淮西軍連戰連捷,吳元濟手下丁士良、吳秀琳、李祐已歸附,淮西都城蔡州外圍的護城已被我佔據大半,現淮西精兵駐守在洄曲與我主力相抗,蔡州城防空虛,臣以為可以乘虛出奇兵直搗其城,出其不意,一舉擒獲吳元濟,大事可定。臣亦派人至郾城將此意呈招討使裴度,裴大人亦與臣意不謀而合。” 憲宗心知持續數年的淮西戰事即將結束,他高興之餘,心思也在考慮下一步如何對付山東的藩鎮李師道。

元和十二年,唐鄧節度使李愬乘雪夜率軍奇襲蔡州城,擒獲吳元濟,一舉平定淮西叛亂,各地藩鎮震懾於唐軍的兵威,紛紛呈上降表歸附朝廷,藩鎮之亂一時得到平息。

卻說李師道雖然天性殘暴,陰險多疑,但見識淺薄暗愚,軍政之事都問手下的姬妾婢女來解決,他的姬妾之中以蒲大姊、袁七娘兩人為謀主。李師道在上呈降表之時,曾向唐憲宗承諾向朝廷割讓沂、密、海三個州的領地,並將太子送長安作為人質。蒲大姊、袁七娘兩人知道情況後,對李師道說道:“我們家這十二州的領地,是從先祖那裡繼承下來的,已經歷了三代。如今我們領地之中有兵力數十萬,不把三個州割讓出去,朝廷即使是發兵來征伐,我們的力量也足以對付,到真難以取勝的時候,再商議割讓三州作為議和的條件也不算晚啊。”李師道聽從了她兩人的說話。那兩姬妾又說:“日後如果再有人與主人您為難,我姊妹倆還像以前對付武元衡那樣把他除掉,看還有誰敢再來犯。” 李師道心裡高興,當晚飲酒狂歡一夜。

元和十三年,憲宗派左常侍李遜去鄆州宣旨慰功。當朝使到達鄆州之後,李師道卻陳列大軍作為迎接,李遜在陣前當面責斥李師道無禮,李師道不以為然。李遜回朝將情況奏明憲宗,說李師道頑愚反覆,恐怕需要用兵討伐。憲宗聞言大怒說道:“強頑如吳元濟都已經失敗,如今四方藩鎮都已經歸順,李師道竟然敢如此無禮!”決意起兵討伐。

一日入夜之後,憲宗如常在寢宮內讀書,忽然一陣輕風將幾支蠟燭吹滅,宮外“咚咚”幾下琴絃聲響。憲宗命人再點蠟燭,書案之上,赫然多了一張白紙。憲宗見紙上寫的“須防刺客”四字,大驚失色,急喚侍衛進來,傳令皇宮加強戒備。他已經想到可能與武元衡、裴度的遇刺有關了,這些亂黨逆賊膽大包天,竟然來向他動手了。而這紙張是如何放在書案之上,無人知曉,但對此憲宗也不害怕,來者並非敵人,倒是驚歎他技藝之高,膽量之大!

再說半個月後,李師道這天晚上並無飲宴,似在等什麼人來。兩個人直接走進了他內房,正是蒲大姊、袁七娘。兩個一進來,便向李師道下跪道:“這回大意了,沒能取下昏君的頭顱!好像有人提醒了他防備刺殺,我們將要動手之際,被暗中埋伏的侍衛襲擊,幸虧逃脫得快。” 李師道吃了一驚,隨後便扶起她兩個道:“算了,有你姊妹倆在,取不了他人頭,也能保我無事。只是需要加強邊境上的防衛了。”

到了七月,唐憲宗詔令宣武、魏博、義成、武寧、橫海幾路兵馬前往討伐李師道。大軍壓境,李師道負隅頑抗,分派部眾在各處戰略要地與官軍對抗。幾番交戰,唐軍節節推進,沐陽、東阿、考城、海州、丞縣相繼失陷。李師道聽說官軍步步緊逼,便強行發動民眾整治都城鄆州的城塹,修理守備,甚至將役使派到婦孺老弱身上,民眾越發恐懼怨恨。

各路唐軍之中,魏博節度使田弘正從陽穀方向進攻,李師道派手下都知兵馬使劉悟到陽穀率兵萬餘人抵擋田弘正的攻勢。劉悟為人仁厚,待部下寬容,不以嚴厲的紀律治軍,雖然得到士兵的愛戴,但在戰陣之中卻往往難以取勝。當時田弘正兵鋒正盛,突然從陽穀渡河進攻盧縣,劉悟的兵馬在倉促之間迎戰,難以支撐,只得敗退收縮兵力,固守不出。田弘正幾次全力猛攻,劉悟雖然勢弱,但將士齊心用命,田弘正一時無法攻破,雙方成僵持態勢,但這樣一來,田弘正的部隊距離李師道的老巢鄆州已不到一百里的距離,李師道看著心裡著急,但他雖然為人殘暴兇狠,卻沒有真才實學,只好幾次派人催促劉悟出戰,擊退唐軍。劉悟判斷目前形勢,知道出戰必敗,因此仍然堅守不出。

這天晚飯過後,劉悟只帶幾個隨從巡視軍營,見軍士疲憊,士無鬥志,心知他們長期疲於奔命作戰,實在不忍再嚴厲責罰。走到一個幽靜處,劉悟下馬,仰望天空,想自已從祖父輩開始,一直是忠臣良將,朝廷信任有加,不想如今卻與唐軍刀劍相向,但現在身為李師道的都知兵馬使,身負重任,不能負他重託,真無可奈何!正在思緒交織之際,忽然聽得“叮咚”幾下琴絃聲響,將凝思中的劉悟驚醒,往聲響處望去,卻見那邊一個女子,身上一襲陳舊的錦衣,懷中抱一琵琶。劉悟大怒:“軍營重地,哪裡來的女子搗亂!”立即命隨從將那女子抓來。女子來到劉悟面前,盈盈一禮道:“將軍萬福。”

劉悟高聲責問她道:“哪裡來的奸細,敢來刺探我的軍情?”

女子平靜說道:“將軍自顧不下,命在旦夕,怎麼不多去想想自救?”

劉悟說:“這裡兵兇戰危,命在旦夕的是你。我雖然戰事失利,但兵權在握,哪裡來的危險!”

女子說:“外敵縱然一時奈何不了你,但內主卻已經容你不下,還不是命在旦夕?”

劉悟一時語塞,這話擊中了他心底的痛處。

女子繼續道:“將軍可是劉正臣的後代?”

劉悟說:“正是。”

女子道:“將軍的祖父當年有功於朝廷,恩賜正臣之名,傳頌於世間。當今聖上賢明,勵精圖治,整頓河山。而你主人李師道,暴虐不仁,魚肉百姓,殘殺忠良。你現在抗拒官軍,不正是助紂為虐?”

劉悟默然無語,女子又道:“我知道將軍仁厚,在軍中有‘劉父’的美稱。但請反觀李師道,平日已是殘暴不仁,對當朝重臣也敢於下手殺害,這些主張到底是誰人謀定,將軍自然是清楚。現在,兵臨城下,李師道把老弱婦孺都推上了第一線,人性何在?將軍也是親眼所見,難道就忍心聽之任之!”

劉悟望著眼前的女子問道:“姑娘你到底是什麼人?”

女子答道:“奴家武三娘。曾住武元衡大人府中。”

劉悟驚道:“你難道是武大人後代?”

女子說:“我哪來這樣的福氣,雖然也姓武,卻不過是受過武宰相一家的恩惠,終生不敢忘記。”

劉悟問道:“既然是這樣,姑娘你今夜到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女子面色凝重說道:“李師道為人多疑,身邊更有奸邪相伴,將軍須得小心自保。為虎作倀,到頭來都不得善終,將軍請自思量。幾日後如有人請將軍回鄆州,將軍便須提防。”

女子說完,手指撥動琵琶的琴絃,聲音尖銳,一匹黑馬從黑暗處跑出,女子迎上去,身形一展便上了馬背,飛馳而去。劉悟的隨從大叫道:“將軍,不能放她去了。”

劉悟心中有愧,擺擺手道:“由她去吧!”

卻說鄆州城內,那李師道和蒲大姊、袁七娘正在內室中商量,李師道憂心忡忡,蒲大姊說:“劉悟在陽穀那邊敗了幾陣,雖然是暫時固守穩定下來,但終究是捱打,耗不了多久。夏侯澄等幾個忠心的將軍都戰死了。主公幾次催促進兵,他仍然是不動,看樣子,他的心思和主公似是不一致啊。”

李師道恨恨道:“劉悟平時也多有與我不和的想法,我的主張,他也不是樣樣遵從,只是他待人寬厚,得人依附,也不見得會造反,便還由他統軍。現在看來,反心已起,再用不得了。”

袁七娘在一旁笑笑道:“主公只需將他召回,我姊妹將他解決,再派一將替代,也就完事了。” 李師道點一點頭,走出房去。但他卻不知道,各地上呈的敗報不斷,多被他身邊那幫奴婢壓下不報,金鄉、兗州等重鎮丟失,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的軍隊離他的鄆州已經不足百里,他到死也渾然不知。手下有將官知道要召回劉悟,心知不妙,有來勸諫的人說:“主公,切莫聽了小人之言,就殺了自已的主將,毀了自已的防線,以後還有誰敢上前啊!”李師道不聽。

三天後,劉悟在中軍帳內議事,有軍士來報,有鄆州的使者到來。來人進帳,劉悟認得是蒲大姊、袁七娘兩個,連忙離座躬身行禮。

蒲大姊說:“主公多日未見兵馬使,甚是思念,想請將軍回城相見,同時商議軍情對策,請將軍立即起行。”

劉悟說:“哪敢勞煩兩位姊姊,且代我回稟主公,軍情緊急,卑職不宜離軍。現時我軍和魏博軍已成膠著之勢,一刻不能鬆懈,主將離開,軍隊必然會崩潰的,唐軍就要兵臨鄆州城下了。”

蒲大姊冷冷說道:“主公之命,劉將軍還是遵從的好。” 說罷遞上一書信。

劉悟接過拆開一看,信上寫道:“劉悟不從,立殺之。”

劉悟看罷,微笑著拿起酒杯對蒲大姊、袁七娘兩個說:“主公之命哪敢不從,且待我喝下這杯就走。” 將手上酒杯往地上一摔,霎時間,營帳兩旁衝出幾十名衛士,各持刀劍砍向那兩個奴婢,兩人大驚,各自抽出暗藏的劍來抵擋,混亂中袁七娘腿上中刀倒下,被衛士抓住,蒲大姊揮劍戳倒兩個衛士,衝出營帳奪過馬匹,往鄆州逃去。

劉悟也不追趕,著令召集將官,對他們說:“魏博田弘正兵強將勇,我們很難與他對抗,出戰必敗。但如果不出戰,李師道必定認為我在背叛通敵,也是一條死路。我前幾天有幸得到高人指點,避過今天這一難。如今,天子所想殺者,其實就李師道一人而已,我劉悟與你們皆是被他所驅迫,與其最後和他一起赴死,還不如殺了他的使者,轉兵攻取鄆州,這樣就為朝廷立下大功,轉危亡為富貴了!”

大家都擁護說:“好,我們都願意聽將軍的命令!”

一位別將趙垂棘有點猶豫,說道:“將軍這個行動,不知成功的把握有多少呢?”

劉悟大怒道:“當斷不斷,必受其害,你想阻礙我的大事,就饒不得你了。”

當下劉悟斬了趙垂棘和袁七娘,命令各將官,連夜向鄆州進兵。

再說那李師道,正在廳上踱來踱去,等待訊息,手裡拿著個紙條。只見蒲大姊面色蒼白,跌跌撞撞的走進來,李師道問她:“事情辦得如何?”

蒲大姊說:“劉悟好像得了警示,已經預先做了防備,設下陷阱,袁七妹給他們抓了,我拼死殺出,才回得來見你。”

李師道遞過手上的紙條給她說:“昨晚在書案上發現了這個,還不知哪個放下來的。”

蒲大姊一看紙條,上面沒有寫字,只畫了一個女子,風姿綽約,背上負一柄長劍,騎在一毛驢之上。蒲大姊大驚失色說道:“主公不得了,那個狠兒也來對付我們了!”

已是火燒眉睫,蒲大姊已經來不及細說,趕忙吩咐下人收拾行裝,準備出城。誰料守城將校來報,城外來了兵馬,已經開始圍城。李師道連忙趕上城牆觀望,知是劉悟兵到,知道自已大難臨頭了。但是他兇殘之氣不減,命令手下將官全力守城,他自已帶一部分軍兵進駐牙城之內。其實,李師道部下軍兵已無多少鬥志,劉悟圍城完畢,不待天明,便全力攻城,到黎明時分,從鄆州西門攻入,得知李師道在牙城之中,於是帶兵進攻牙城。

李師道在牙城主將府內聞西門被攻破,連忙帶上蒲大姊與幾個奴婢往外衝,還沒出到府門,忽然聽得“叮咚”幾聲琵琶弦響,蒲大姊一步搶在李師道身前擋住,見前面一個女子,一襲陳舊錦衣,手抱琵琶擋在門外,正在撥動琴絃彈奏,曲調悽怨,如泣似訴。蒲大姊喝道:“是你來了。” 橫劍當胸,那女子說道:“你如果改過自身,便不取你性命,你從此隱匿,不要再出來了。”

蒲大姊二話不說,挺劍刺出,女子舞起琵琶抵擋,與劍相交,錚錚有聲。交手幾個回合,女子將劍撥開,琵琶尾正對蒲大姊前身,幾點銀光射出,蒲大姊慘叫一聲倒地不起。女子一步上前搶下長劍,補上一劍。然後回頭,劍尖指向一旁已嚇做一團的李師道,平靜的問道:“刺殺武元衡大人和裴度大人的主謀,是你了。”李師道面色蒼白瑟瑟發抖,女子正要進劍,門外有人大叫:“姑娘留手,且先留他一命。” 劉悟已經攻進牙城,趕到府前。

女子收起劍來,對劉悟一禮道:“劉大人今日成就大功,可喜可賀。”

劉悟還了一禮道:“姑娘且先莫取他性命,我需列數他種種罪狀,寫成文書,要他認罪伏法,再砍他頭來,與文書一併交與朝廷,方為穩妥。”

女子點頭稱是,劉悟請女子一同進府商議,女子又施一禮,卻轉身離去。

劉悟也不勉強,即刻命令部下處理進城之事,將李師道及家中眾人一併抓來,當眾列數他的罪狀,李師道及其子均認罪。劉悟遂將李師道全家斬首,將他首級裝好,並寫好降書,派人飛馬出城,急送至田弘正軍營。黃昏時分,派去的人帶回田弘正的回書,接受劉悟的投降,請劉悟暫管鄆州,等待唐軍到來,接受朝廷的封賞。田弘正接到劉悟降書和李師道人頭後,即命人急報長安。各路唐軍乘勝追殲李師道其餘殘部,一場平定藩王叛亂的大戰,終於落下帷幕。一個月後,唐憲宗下旨,加封劉悟為檢校工部尚書、兼御義成軍節度使。

元和十四年秋月,還是這般好月色,西陵黃牛峽中,有三人正在月下對飲,其中一人正是白樂天,另兩人一為白樂天弟白行簡,一為文壇名士元稹,三人志同道合,此時正在同去忠州的路上。白樂天說道:“本以為此生仕途只會在江州度過,幸得崔群兄在朝上內外幫忙,當今聖上仁德,還不忘我這直腸直肚之人,此番到忠州上任,但願能繼續為民請命,造福百姓。”

元稹說道:“現時各方藩王叛亂已平定,三年前西川戰事完結,再不會有亂黨作怪,樂天兄只需一心為西川百姓著想可也,藩鎮之事,自有聖上操心。”

白樂天嘆口氣說:“我當初也確是不解聖上之意,妄自上書,遭那貶職也是應該,從後來的戰事發展來看,聖上英明神武,目光遠大,我不能比也。蒙他聖恩,得寬恕起用,實是此生大福,哪敢再有妄為。”

元稹說道:“皇上確是英明!不過,此次平定李師道叛亂,聽聞還有世外能人暗中為皇上分憂,避過了一些陰險手段,但始終卻不知到底誰為。”

三人又繼續飲酒暢談,忽而,遠處傳來細細的“叮咚”琵琶之聲,白樂天收住話語,仔細傾聽,琵琶奏了一陣,有人唱起了曲兒:“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

白樂天霍然而起,往琵琶聲方向拱手大聲道:“請姑娘出來相見!”

琵琶聲一停,見得遠處那大樹後面,一個女子一襲錦衣,抱一個琵琶,正緩步行來。待她行近了,白樂天迎上幾步作揖道:“請姑娘同來敘舊。”

那女子笑盈盈向三人一禮道:“三位大人萬福,奴家出身低微,不敢同坐。”

白樂天道:“姑娘這樣說來,似是不屑於我等了。”

女子於是就坐,白樂天問道:“前次與姑娘相遇,竟然遺忘了,請問姑娘芳名?”

女子道:“奴家武三娘。”

白樂天道:“前次聞你所講,你與武元衡大人相識。現在幾個叛亂的藩王已經伏法,武大人大仇已報,可以安息了。”

武三娘嘆道:“上次有緣與大人相見,確知武大人遭遇不幸,難抑傷心。得蒙白大人厚愛,贈與琵琶行詩賦,近來多有誦讀,牢記在心,今夜月色清明,於是以琵琶聲和音,以詩為曲辭試唱,不想又打擾幾位大人的雅興了。”

三人一同謙讓道:“豈敢,豈敢!”

武三娘又道:“白大人的《琵琶行》,奴家看得心服,在此卻要向白大人賠罪!”說完起身行禮。

白樂天奇怪問道:“這從何說起,你何罪之有?”

武三娘坐下繼續道:“那天奴家向白大人訴說身世,惹起大人的傷心處,不想卻得到大人垂愛,反贈與詩作。”

白樂天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難道引起我的傷心之事就是罪過?”

武三娘道:“且聽奴家細細與大人說來。奴家本生在長安曲江附近的蝦蟆陵,自幼家貧,雙親早亡,我最終流落街頭行乞,幸得當時的殿中侍御史武就大人可憐,收入府中作了婢女。”

白樂天與元稹一齊道:“原來是武元衡大人的父親把你收養。”

武三娘繼續道:“我進府那年八歲,武元衡大人年長我二十歲。我在府上老實為人,勤懇做事,卻很愛好樂器,尤其是絃樂,逐漸武大人也看出我有些天賦,到我十五歲那年,便先後請來穆、曹二位善人教我琵琶彈奏技藝,同時我有閒餘時間兼學習歌舞,三年後技藝基本學成,曾為武家幾次獻藝,武家一門上下均讚賞有加!武元衡大人為人熱誠,更為我教授文辭,我當然用心學習,如此更得武大人喜歡,最後就賜我姓武,雖仍是奴婢,武元衡卻視我為妹,關愛有加。”

白樂天三人連連點頭,武三娘又道:“後來,武就覺得我才藝文辭皆好,便送到京師的樂坊,以期能出類拔萃,有個錦繡前程。在樂坊的日子倒也是舒適,不少達官貴人喜歡聽我唱奏,與武家人亦能時時相見。不過也見識到那些骯髒卑劣的行徑,幾年下來,方知曉人間醜惡,對樂坊生出厭惡,幾次想逃離。卻不想有一天,我抽閒到坊外玩耍,一騎在白驢上的中年女子將我叫住,說我資質極佳,應當跟她學藝,併為我演示神技,手快如電閃,身形如飛燕。我看得實在神往。她又為我講解俠義之理,問我是否願意做她徒兒。我本已欲離開樂坊,但又念及武家的恩情,一時不能捨棄。於是那女子便讓我先回樂坊,隔十天半月便來傳授技藝的基本功和道理。練了一年,我的根基趨於穩固,女子便要我跟她去深造,我於是給武家留下書信,隨她而去了。”

白樂天吃驚道:“原來你並非商賈之婦。”

武三娘道:“我隨師傅遊歷江湖,輾轉于山嶽江河之間,過了十年,我的技藝已經純熟,師傅才告知我她的真正身份,乃是大唐貞元年間的俠女。”

白樂天三人驚呼:“是聶隱娘。”

武三娘點頭預設,隨後又道:“後來我又獨自闖蕩歷練,前幾年到了江州,在民間聽到了武元衡被刺的訊息,如五雷轟頂。恰好那天的晚上在潯陽江的船上,聽到了白、崔兩位大人的對話,知道是朝廷大元,故此撥動琵琶,引得白大人召我來獻醜,還得白大人賜詩。無他,唯想知道武大人的真切情況而已。”

白樂天此時如夢方醒,武三娘繼續道:“我既為俠女傳人,決意為武大人報仇,為天下除害。稟報師傅後,我便潛到淄青瞭解情況,知道李師道身邊有我的同道中人相助,並得知他要再到長安行刺,便提前趕到長安,向聖上警示。”

白樂天三人齊說:“好大的膽子!”

武三娘笑笑繼續道:“我又知李師道帳下劉悟大人,為人正直,寬厚待人,本是忠良之後,卻委身奸王之下,若能將他策反,必有大益於朝廷,於是趁田弘正大人與他對峙之時,向他說明道理,他果然醒悟。我便暗中助他,最後在鄆州城內斬了那為虎作倀的同道,擒獲李師道,為武大人報了仇。”

白樂天三人長吁一氣,武三娘講完前因後果,起身對白樂天盈盈下拜道:“那天為了讓白崔兩位大人吐露武元衡案的真情,不得已編了個身世,卻引得白大人寫下這《琵琶行》,故此要向白大人請罪。”說完,低頭輕聲“格格”而笑。

元稹哈哈大笑對白樂天道:“樂天兄,原來你這好詩,向天下人寫了個假身世,要自罰三杯。”

白樂天也笑道:“我這個糊塗書生,實在該罰,該罰。” 連飲三杯。

武三娘也笑道:“小妹雖不勝酒力,也應罰一杯。”

飲罷,白樂天說:“既然如此,我這詩要廢掉重寫了,如此俠義之為,怎得寫作商賈之婦!”

元稹說道:“我看倒是不必,你的詩本已極好,寫時又是情真義切,並已贈給武俠女。像她們這等的俠義中人,難道還屑於你為她傳播名聲?原詩既成,還改它做什!”

武三娘說:“元大人所言極是!小妹今晚與師傅有約,事情已與三位大人交代,就此別過了。” 說罷,身形一展,迅步走去,白樂天三人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之中。

後來,白樂天曆任忠州刺史、杭州刺史,最後重回長安,官至秘書監、刑部侍郎。每當閒時,多有感念武三娘,卻始終未再見一面。最後,白樂天在洛陽逝世,朝廷追贈尚書右僕射,葬於洛陽龍門香山琵琶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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