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只留玉真與王維二人,一時間靜得可聞針落。

可能是剛才吐出的酸水割到了喉嚨,十分難受,王真微微咳嗽了幾下,拍著自已胸口,髮髻間的步搖上所墜的長長玉珠便在她頰邊輕輕搖動,如流星搖曳。

王維遲疑著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玉真像是受到了鼓勵一般,抬頭看著他含笑問道:“你一個小郎君,竟對我這個症狀……如此熟悉??”

王維略有些尷尬地垂眸,半晌之後,才聽他平聲回答道:“我家有六個兄弟姐妹……我母親當年……我常陪在她身邊,見得多了,自然……自然也懂一些。女子生兒育女,如在鬼門關走一遭,最是辛苦不過……“

玉真乍一聽這話,竟怔住了。

即使寵她愛她如聖上這般,也從未對她有孕一事,有過半分的憐惜與擔心,只一味地擔心著她的名聲與皇家的顏面;李家其它姐妹素來與她不合,金仙又遠在終南山,唯 一稱得上朋友的柳月娘,亦……

她沒想到,第一個因她有孕而關心她身體的人,竟是王維。

一滴碩大的淚珠,不聽話地從玉真的眼角滾落。

她心中愛意翻湧,望著王維的臉怔怔地出了神,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王維看她又開始痛哭,不由慌了手腳。

最近幾次見面,玉真便一直情緒不定,時哭時笑時而瘋癲,他只道她是性情乖張,沒想到竟是因為有了身孕之故。他再不好像之前幾次一樣對她冷言冷語,只好柔聲道:“公主殿下……還請多保重玉體……不宜多思多慮,方能……“

說話了一半,他便覺得有些不妥,正猶豫著不知要如何接下去,卻見一隻柔若無骨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他的手腕,輕輕將他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腹上。

隔著一層薄薄的羅紗,他感覺到柔軟的肌膚下,似有一條魚悠悠地遊過了一水底,一湖碧水盪漾起漣漪,這樣脈脈的波動,傳到了他的手心……

胎動!

縉哥兒,綺姐兒,還有幾個弟妹,都曾是這樣的一條母親腹中游動的魚,直到呱呱墜地,成為一個會哭會笑,會與他一起喝酒談心的至親之人……

王維心神一蕩,心中那座曾經以為堅如磐石牢不可摧的城池,如今卻被這世間最柔軟的動作擊垮,摧枯拉朽一般地分崩離析,化為灰燼。

這腹中會動的骨肉,真的是由他的精血凝成?

他下意識地抬起了手,又想再去觸控,可手卻在微微顫抖。

玉真死死盯著王維的臉,看著他臉上的詫異,驚喜, 猶豫,質疑走馬燈似地變換,身子一歪,倚在了榻上的軟枕上,纖纖玉指隨手拈起一片沾了糖霜的薑片嚼了起來,媚長的眼彎成了半弦月,眼神晦暗不明:“你們男人呀……摩詰,我知你心中的疑慮……我玉真雖任性蠻橫,卻最不愛騙人……自我心中有你,便很少與他人親近……“

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含羞道:“那一夜後,我就沒有喝避子湯……“

王維一噎,一時竟無言以對。

其實他回想起玉真那日去西風小院找他時,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王維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只不過她竟爽快地親口承認,倒是讓他一時有些意外。

娶她為妻?莫說有了阿宛,即使不是因為阿宛,他也不想做她的獵物。

可看她樣子,似乎也不併不在意。

他不明白玉真想要什麼,難道,只是一個孩子?

王維黑亮如琉璃的眸子裡此刻全是猜疑與猶豫,全然不知要如何應對。

玉真仰著頭望著他的熱切眼神,亦隨著他眼中的寒意慢慢冷了下來。

她嗤笑一聲,嘴角揚起了甜美中帶著幾分譏諷的笑意:“多謝那壺融春酒,那日我們才能共赴高唐一夢!我精心謀劃,不過是想借你的種而已!你信或不信……這孩子,都與你無關!“

她咯咯地笑著,竟輕佻地揚指抬起了王維的下巴,媚聲道:“你少年丰姿,職慧絕倫,在床榻之上亦頗讓我驚喜……相信我的孩子,不論男女,必是玉雪可愛!“

果然如此!她不過是想要一個孩子!

王維眸色翻湧,一種被羞辱和被利用的憤怒,燒得他耳根與脖頸一片通紅。剛才因為感受到了胎動而升起的一絲絲與眾不同的情愫,在此時亦被怒火焚燒殆盡。

他心中所珍視的初雪紅梅,白衣烏髮,天地瓊瑤之景,此時像是被玷汙了一般,成為她為他設下陷阱的誘餌,成為他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幕。

他一偏頭,推開她抬著下巴的手指,臉上雖是一派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淡淡笑意,話中卻帶著明晃晃的恨意,聲音乾涸而嘶啞:“公主慧眼,在下因您的青睞,在長安被流言緋語所困數月,亦得了全天下清流的唾棄,竟是在下的榮幸了!“

他緩緩從袖中掏出那支紅寶銀簪,看著玉真正色道:“你我一年之約即定,半年之後,我與阿宛二人定會完婚,屆時孩子出生,我會將這支銀簪會歸還殿下……送給……孩子……“

他瞄了一眼玉真隆起的小腹,再次隆重地她拜了一拜,毅然轉身出門而去。

他的背後,響起了玉真公主壓抑的哭聲。

良久,帛兒端著絲帕與熱水進來,默默地為她擦拭梳洗著。見她紅腫的眼眶,她不由心疼道:“公主……您這又是何苦來哉?”

她跪著幫玉真理了理裙襬,低聲道:“聖上……聖上既然已經猜出了這孩子是他的骨肉,您為什麼不直說?有聖上做主指婚,他竟能逃?”

玉真仰頭,用指尖彈去了剛剛劃下的淚珠,聲若冰霜道:“聖上指婚……上一個由聖上指婚的人,如今在哪?

帛兒想起玉真公主知道裴將軍死訊後傷心到癲狂的樣子,不由噤了聲。

玉真亦想起當年,只覺得心中慘淡,做什麼都無趣,悠悠嘆道:“他與裴旻是同一類人,看似溫和,其實心性堅韌,我何必自討沒趣!”

帛兒急道:“明明……您為他做了那麼多,不就是想讓他做你的駙馬嗎?“

玉真搖搖頭,慘然一笑:“就算是……我也不能說……再說了,三哥亦不是沒有試探過他的心意……他早就當著百官的面拒絕了駙馬之位!”

她摸了摸自已的肚子,眼神黯淡:”若現在他再答應與我成婚,定是為了這個孩子,而不是因為他真的對我有情有意……我如今,竟要靠肚子裡的這一團肉,才能綁處住男人的心嗎!“

想到這裡,她原來微蹙的眉頭更緊了幾分,狠狠地一揮袖子,將几上盛放著炒米水的流霞花盞摔到了地上,咣地一聲摔得粉碎。

她盯著那四濺的瓷片,恨恨道:“他若不願娶我……這一生,也休想娶到他愛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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