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嘚嘚、嘚嘚在官道上行駛著。
道路兩旁栽種的柳樹枝條隨風招搖,在微弱的月光下像掙扎著的惡靈。
沈雲霽靠在丫鬟青月的肩上雙眸緊閉,眉頭蹙起,額上滲出一層密密的汗。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她順著雜亂的足跡追到一處斷口。
看到捆成粽子的沈雲聞被兩個胡人丟進谷底。
“不要。”
她跌跌撞撞的追過去,卻被大風迷了眼,再睜開時,已置身於黑暗之中。
沈雲聞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阿姐救我。”
“阿姐快跑。”
“阿姐我好疼啊。”
“阿姐為什麼不救我?”
半夢半醒間,沈雲霽看到門簾隨著馬車前行的頻率晃動;看到青月拿著帕子的手;看到自已明明抬起了手一眨眼又回到原處。
竟是被夢魘住了,惶恐不安如潮水般湧來。
青月把我叫醒吧,我自已醒不過來。
馬車停下的一瞬間,沈雲霽終於聽到青月的叫聲。
“小姐,快醒醒,到了。”
她猛地睜開眼睛,眼底是未散盡的恐懼,勉強支起身子,對上青月擔憂的眼眸。
“我夢到阿聞了,他好像出事了。”
說著,淚水模糊了雙眼,彷彿全身力氣都被抽走了,整個人癱靠在青月懷裡。
青月輕聲安慰道:“是小姐思慮過甚,阿聞少爺的才來信報了平安,已經安全到達邊境。舅爺在那呢,舅爺最心疼少爺,定會好生護著。”
青月扶起沈雲霽,輕輕用帕子擦去額頭上的汗,又換一張擦去滿臉的淚,微微一笑:“天色已晚,小姐要帶帷帽嗎?”
沈雲霽點點頭,任由青月擺弄。
馬車停在莊子門口,沈雲霽斂好情緒,款款走下馬車,徑直走到第一輛馬車旁。
“外祖母,到了。”
馬車內傳出一陣咳嗽聲,沈雲霽走上前,以便扶林老太太下來。
在朦朧的光照下,老太太的白髮清晰可見,憔悴的臉上佈滿皺紋,眼睛卻異常發亮。
林老太太慈愛地拍了拍沈雲霽的手,看到她的帷帽旋即鬱郁地搖了搖頭。
她這外孫女什麼都好,不說琴棋書畫,奇門巧技也是略知一二,只是右邊眼角生來帶著紅色的胎記而羞於見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年華正好的黃花閨女。況且有時候不是自已在意,而是旁人教你在意。
林管家趕到莊門口的時候,沈雲霽已經隨著老太太進門了,黎昭和周麥麥只看到沈雲霽的一抹倩影。
“要是再走快些就能看到了。”黎昭有些惋惜。
林家莊前幾日的忙活皆因林老太太和表小姐要來。據聞林老太太身體不適,大夫提議轉到溼潤的環境養養。
行李一早就送來了,林管家按要求還原兩位主子的房間。
黎昭收拾的就是沈雲霽的房間,房間裡有不少書籍,她不大認識字,只因她爹時常唸叨,認得一本《魯班經匠家鏡》。
經書邊角微卷,顯然翻閱多次。
託大了說,她也是木匠世家出身,因此有些好奇時常翻閱經書的林家表小姐是何模樣。
不愛女紅,卻愛木匠。
黎昭思緒被林管家打斷。
“你們兩個娃娃快進莊子吃飯。”
黎週二人在鎮上共享一碗餛飩後未再進食,在林管家的馬車上肚子已然唱響空城計。
林管家果真心細,擔心姑娘家面薄,留意到這點並未戳破。
周麥麥抬頭觀天色,夜空澄淨,星星撲閃撲閃,看不出時辰,她有些茫然:“現在什麼時辰了?”
“戌時正了。”
黎週二人大驚,手拉手就要往煙霞村跑。林管家連忙止住,差小廝提來一盞燈籠和一包點心。
“天色已晚,切莫摸黑行路,這點心在路上墊吧墊吧。”
二人連連道謝並告知次日送回燈籠。
林管家看著兩人的身影消融在夜色中才招呼小廝卸車。
“綠豆糕,一共八塊呢,一人四塊如何?”周麥麥提議。
黎昭欣然贊同。
一人四塊的話,大哥在冬狩不在家,二哥在書院讀書也不在家,爹孃加上她才三個人,路上吃一塊,到家和爹孃一起吃。
她一個人可以吃兩塊。
她喜滋滋想著,嘴角已經壓不住了,竟也忘了捏一塊來嘗。
星光點點,夜風微寒,鄉間小道上兩點微光漸漸靠近。
黎週二人狐疑地盯著越來越近的燈光,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來人。
“黎昭!”
二人怔愣在原地,緊緊依偎著,試圖從對方汲取勇氣。
黎昭憋著一股氣湊上前,舉起燈籠,藉由燈光將來人打量個遍。
他身材挺拔,單著一身黑色圓領袍,袖子半搭,露出裡面的半臂。一條猙獰的疤痕張狂地從胸口爬上脖子,卻駭於鋒銳的下頜,不甘心地止住,配著帶有怒氣的雙眼更顯得駭人。
但黎昭原地起跳,攀上來人,頗為歡喜:“大哥,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黎爍扯下黎昭,後退一步,拾起黎昭甩飛的燈籠,吹滅裡面的蠟燭,幽幽道:“回家。”
周麥麥靠近黎昭,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裡看到驚喜。
黎昭見了黎爍有好多話要說,喋喋不休,問了一路。
“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哥,你穿那麼點不冷嗎?”
“大哥,你是專門出來找我的嗎?”
“大哥……”
“大哥……”
“大哥……”
黎爍恍若未聞,噙著嘴,淡淡一笑。
在旁人聽來喧鬧的聲音是他在深山裡日日夜夜的牽絆,時隔多日,終於回家了。
黎家在村子末端,兄妹二人先將周麥麥送到周家門口。
周家東、西、北,共三間屋子,院子頗為軒敞。
周麥麥看著手裡的糕點若有所思:“小昭,你等我一下,我把糕點分出來。”
約莫一刻鐘,黎昭打著哈欠,腹誹周麥麥幾聲後,東邊的窗子人影晃動。
終於出來了。
卻是周秧秧。
款步姍姍,妙目澄波。
黎昭有些驚愕,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是太困了嗎?秧秧姐何時變得那麼好看?
不過彈指間,周秧秧已到身前,遞過一個食盒。
黎昭下意識去接,周秧秧巧妙一閃遞給黎爍。
“爍哥,回來得晚,二孃怕是來不及備飯,裡面有幾個菜餅,你先墊墊。”
黎爍示意黎昭接下,後者開心得揚起眉毛,拿出一個菜餅囫圇塞進嘴裡,含糊問道:
“謝謝秧秧姐,你怎麼知道我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在黎昭看來,周秧秧是得了周麥麥的信才知道黎爍回來的訊息,這一路上大哥一句話都沒說,周麥麥又是怎麼知道他回來得晚。
周秧秧曖昧一笑,略有不捨地回屋。
黎昭哪裡知道周麥麥是聞到黎爍身上的皂角味,進屋和周秧秧合計後,判斷出來的。
周麥麥所料不錯。
黎昭和周麥麥搭上林管家的馬車時,黎爍剛到家。
黎爍不期而至,黎二孃和黎恪忙昏了頭,在他倆的安排下他洗好澡,坐進飯桌,正要開吃,恍然驚覺黎昭不在。
“哎呀,我忘了。小昭早上去了林家莊,還說領到工錢進鎮逛逛,怕是沒趕上趙叔的驢車。”
趙叔便是趙大爺,年少失孤,晚年鰥獨,也就上鎮聽書這麼一個愛好。
黎二孃懊悔不已,忙中出亂,竟也忘記囑託趙叔等等她們。
黎爍得知,先去趙大爺的家裡檢視,屋裡沒點燈,估計是沒回。
憂心之下,又沿著進村的路,一路找去,大老遠卻聽到兩人開心地商量著怎麼分食糕點,不禁怒從心起。
想到此處,難免生出怒氣。
“回家,爹孃還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