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華而又古老的北京城中,有一條被歲月遺忘的小巷,名為“幽冥巷”。巷尾有一家名為“老貓酒館”的破舊小酒館,這裡並不是什麼好去處。空氣中混雜著各種刺鼻的氣味,彷彿一千種味道在這兒交織,讓人聯想到古代詩人對陰鬱天氣的描寫。陽光很少眷顧這裡,只有那些被生活拋棄的人,才會在這裡晝夜徘徊。他們口中吐出的廉價菸草煙霧,與周圍的汙濁空氣爭奪著每一寸空間。但“老貓酒館”依舊有著它的常客,這背後自然有其原因——如果有人願意忽略這裡的異味,便不難發現其中的奧秘。在煙霧和狹窄的空間之外,這裡還飄蕩著一股誘人的香氣。那是一股曾經風靡全國的氣味,直到政府的一紙禁令,將其趕至生活的邊緣——那是代表著烈性和叛逆的高粱酒的香氣,在當下這個文明的時代,它已經成為了一種珍貴的禁忌。

在北京的地下世界裡,老貓酒館的老闆,人稱“貓爺”,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即便是那些平日裡威風八面的官員,到了這裡也得給他幾分面子。但不久前,一個名叫“鬼影子”的傢伙打破了這一局面。他和貓爺一樣邋遢,卻遠沒有貓爺的威望。人們都叫他“鬼影子”,他是這個地方里最臭名昭著的人。關於他的過去,眾說紛紜,因為他一旦醉酒,便會說出一些讓人驚訝的話語和詩句,讓人不禁猜想他曾經的身份。但現在的他,卻是個典型的流浪漢,一個“破產佬”。他的來歷成謎,大家只知道有一天夜裡,他突然闖入老貓酒館,滿口瘋言瘋語,索要高粱酒和鴉片。他承諾以做雜活來償還,從此便在這裡安了家。他靠著擦地、洗痰盂和其他繁重的雜務來換取酒和鴉片——這些是他保持清醒、繼續生存的必需品。

他平時沉默寡言,即便開口,也是些市井俚語。但偶爾在高粱酒的驅使下,他會突然蹦出一連串晦澀難懂的詞彙和詩句,讓人懷疑他曾經有過更加輝煌的歲月。一位常客——一個躲避債務的富商——曾與他有過幾句交談,他大膽猜測,鬼影子在最風光的時候可能是個文人或者學者。但唯一能揭示鬼影子過去的線索,是他隨身攜帶的一張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端莊秀麗的年輕女子。有時,他會從破爛的口袋裡掏出這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揭開覆蓋在上面的棉紙,凝視良久,臉上的表情變得既悲傷又溫柔。那女子的打扮透露出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高貴氣質。鬼影子似乎也屬於另一個時代,因為他的服飾模糊不清,似乎是古代的遺風;他身材高大,約有六尺,但總是佝僂著身子;他的頭髮白而髒亂,臉上佈滿了粗糙的鬍渣,從不曾打理;他曾經或許儀表堂堂,但如今卻瘦骨嶙峋,臉上佈滿了歲月的痕跡。總之,鬼影子的外表並不討人喜歡。

鬼影子的脾氣也和他的外表一樣古怪。大多數時候,他就像是一個落魄的可憐蟲,為了一點小錢、一瓶高粱酒或一卷鴉片,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在極少數時刻,他也會展現出與他名字相符的特質。在這些時刻,他會挺直腰桿,凹陷的雙眼中閃爍著光芒。他的舉止會突然變得優雅,甚至帶有幾分高貴,連那些終日沉溺於酒精中的酒客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同凡響。偶爾,他還會展現出一種充滿諷刺意味的幽默感,說出一些讓酒館裡的人們覺得愚蠢而又荒謬的話。但這種狀態很快就會消失,鬼影子又會回到原來的模樣,繼續他那無休止的清潔工作。

老貓酒館的客人們本可以將鬼影子當作一個理想的苦力來使喚,但有一件事情讓他們感到不快——當私酒販子們誘騙年輕人喝下第一口酒時,鬼影子總會做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舉動。每到這個時候,他會激動地從地板上爬起來,含糊不清地說出一些威脅和警告的話,試圖勸阻那些新手不要嘗試,將他們從墮落的道路上拉回來。他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種堅定,讓他看起來充滿活力。但不久,他那被酒精侵蝕的大腦就會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再次拿起拖把或抹布。

我相信老貓酒館的大多數常客都不會忘記那個名叫李文遠的年輕人出現的那個夜晚。他是個“大魚”——一個富有、精神飽滿,總是追求最好事物的年輕人。這是貓爺的手下,一個名叫趙鐵柱的小混混的看法。趙鐵柱在河北的一所大學裡遇到了這個年輕人。李文遠的父親是個有名望的律師,他的母親則是一個享有盛譽的女詩人。李文遠是個優秀的學者和詩人,卻像個孩子一樣不負責任,這讓他成為了趙鐵柱的理想目標。他是個金髮碧眼的英俊青年,被寵壞了,精神飽滿,渴望嘗試那些他只在書裡讀過,或是從別人那裡聽說過的放蕩生活。在大學裡,他是兄弟會的傑出成員,在那些狂野又愉快的年輕嬉鬧者中,他是最狂野、最愉快的一個。但這種大學裡的輕浮沒能讓他感到滿足。他從書本里瞭解到了更深層層次的惡行,所以他渴望能親自體會。在家裡,他必須自我壓抑,這種壓抑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他狂野的傾向。因為他的母親,因為某些特別的理由,要嚴格地教育自已的獨子。在年輕時,她曾與另一個男人訂過婚,因此也對男人自我放縱帶來的可怕後果有了深刻又持久的印象。

這裡提到的那個未婚夫是年輕的周子明,他曾是鎮上最傑出的青年之一。憑藉自已的才智,他在青年時期就獲得了許多榮譽。他在省立大學畢業後回到鎮上,在大學裡擔任教授的職務,結識了鎮上最美麗、最傑出的女孩,並將戒指戴在了她的手指上。在一段時間裡,一切都朝著幸福的方向發展,然後風暴毫無預兆地突然降臨。罪惡的習慣逐漸顯現在年輕的教授身上,這些習慣可以追溯到多年前他在鄉間隱居時喝下的第一口酒。有人檢舉他的行為給他教導的幾個學生的道德與習慣造成了危害,而他只能匆匆辭職才逃過這起卑鄙的指控。婚約也破裂了,周子明搬去了東邊,開始了新的生活。據說他在一所大學找到了一個教師的職位,但沒過多久,鎮上的居民們就聽說他非常不光彩地被大學開除了。後來,周子明將時間都花在圖書館和講臺上,編寫書籍、進行演講,總是展現出自已天才般的一面。那是種卓爾不凡的天分,甚至有時候,公眾似乎都想要寬恕他過去犯下的錯誤。他在自已的演講裡慷慨激昂地捍衛歷史上的文人墨客,就像是在捍衛他自已。在這段光輝時刻裡,有人傳說他與某個有教養的家族訂下了新的婚約。然後,一切都毀了。和最終的恥辱對比起來,其他的事情根本算不上什麼。原本還有人願意相信周子明已經改過自新了,但他不光彩的舉動粉碎了所有人的幻想;那個年輕人拋掉了自已的名字,逃離了公眾的視線。偶爾,有些閒話會提到他,說他和某個名叫“孔敘爾·黑廷斯”的人有些關聯——那個人為戲院和電影公司提供劇本,由於這些劇本透著一股學究派頭與深度,因而引來了一定程度的注意;但黑廷斯很快也從公眾的視線裡消失了,周子明最終成為了父母在警告和教育子女時提到的一個名字而已。李文遠的母親沒過多久便嫁給了一名叫李明的律師新星,而她用過去那位未婚夫所留下的記憶為自已的獨子取了名字,並將他當作一個道德警示來教育那個英俊又固執的年輕人。可現在,儘管有過那麼多教育和指引,李文遠還是走進了老貓酒館,準備喝下自已的第一口酒。

“老闆,”趙鐵柱一面帶著自已的年輕獵物走進瀰漫著邪惡氣味的房間,一面大聲嚷嚷著。“來見識見識我哥們兒李文遠,大學的——就是河北、石家莊那個,你知道的。也是個棒小夥兒——他老爹是那市裡一大公司裡的律師,他媽媽是個文學天才。他想見識一下她那樣的生活——想知道真正閃光的飲料嚐起來怎麼樣——你記住他是我夥計就好,把他招待好了。”

當石家莊、大學這些詞語闖進空氣中時,閒人們似乎嗅到了某些不同尋常的感覺。也許那只是桌球檯上撞球咔嗒碰撞的聲響,或者後堂那塊神秘領地裡嘎啦嘎啦的玻璃聲音——或許僅僅是那樣,加上髒抹布在某扇昏暗窗戶上摩擦時發出的奇怪沙沙聲——但有許多人覺得房間裡的某個人咬了咬自已的牙齒,發出了一陣非常尖利的呼吸聲。

“很高興認識您,貓爺,”文遠說話的聲音既安靜又有教養,“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過我是個生活的學徒,不想錯失任何體驗事物的機會。有些詩也講述過這些東西,你知道的——或者,你可能不知道,不過那沒什麼。”

“年輕人,”這裡的業主回答說,“想要看清生活,你可來對了地方。我們這兒全都有——真正的生活,以及一段好時光。他媽的政府,如果它願意,它能讓大家都好過些。不過,如果有人覺得想來點什麼,它也沒法阻止這樣的要求。夥計,想來點什麼——痛快喝一頓,鴉片還是別的什麼貨色?只要你想要,沒有我們弄不到的。”

在這個時候,那些熟客們注意到拖把單調又有規律的拖洗聲停止了。

“我想要點高粱酒——那種上好的老式高粱酒!”文遠熱情地大聲回應道。“我告訴你,我很在行,在讀過以前那些人有過的快活時光後,我討厭再喝水。不給嘴裡灌點什麼,我都沒法去讀古人的詩篇——而且我的嘴想要灌點比水強烈得多的東西。”

“古人的詩篇——那是什麼玩意?”幾個熟客抬頭看了一眼,年輕人的話稍稍越過了他們的理解範圍。不過那個欠著銀行債務、正在避風頭的傢伙告訴他們,古人的詩篇是些快活的老傢伙,活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時候全世界都和老貓酒館一樣,而那些老傢伙用詩句寫了許多他們有過的快活時光。

“讓我想想,文遠,”債務人繼續說,“趙鐵柱說你媽也是個搞文學的人,不是嗎?”

“是啊,該死的。”文遠回答說,“可她一點兒也不像那些古人!她就是那種永遠都在無聊說教的人,想要把所有的樂趣都趕出我們的生活,最矯揉造作的那種——聽說過她沒有?她一直用李清照當作筆名寫東西,那是她結婚前的名字。”

這時,鬼影子手裡的拖把突然倒在了地上。

一張擺著瓶子與玻璃杯的盤子被推進了房間裡。“啊,這是你要的,”貓爺快活地說,“老式高粱酒,上等貨,和你在京城別處能找到的一樣火爆。”

酒保給他倒了一杯褐色液體。在液體散發的氣味中,年輕人的眼睛亮了起來,而他的鼻孔也跟著收縮起來。這杯液體讓他覺得噁心,它與他從家族那裡繼承的一切優雅個性完全不同;但品嚐生活的決心依舊提醒著他,他必須拿出點勇氣來。可沒等他嘗第一口,突如其來的事情讓他停止了舉動。鬼影子從之前蜷曲的位置跳了起來,衝向吧檯前的年輕人,猛地撞在他舉起玻璃杯的雙手上。幾乎在同時,他抄起了自已拖把打向裝著瓶子與玻璃杯的盤子,將其中的東西灑在地上,變成一攤芳香液體、破瓶子與玻璃杯的混雜物。好幾個人,或者說好幾個曾經是人的傢伙,跪倒在地板上,低頭去舔那攤灑出來的液體,但大多數人依舊沒有動,只是看著這個在酒吧裡做苦工的流浪漢做出前所未見的動作。鬼影子在驚訝的文遠面前站直了身子,用一種溫和又有教養的聲音說:“別這樣,我也曾和你一樣,我喝了它。現在,我是這副樣子。”

“你在說什麼,你這該死的老蠢貨?”文遠嚷嚷了起來,“你為什麼要阻止一個紳士享用他的樂趣?”

此刻,貓爺從驚愕中恢復了過來,走上前去用一隻大手抓住了老乞丐的肩膀。

“這是最後一次,老鬼!”他兇狠地大聲嚷道,“如果有個紳士想在這裡喝一杯,老天在上,他就該喝一杯,你不該打斷他。現在,給我滾出去,不然我親自把你踢出去。”

但貓爺卻想錯了,他沒有心理學方面的知識,也低估了神經刺激的效果。鬼影子就像馬其頓步兵使用標槍一樣揮起了自已的拖把,立刻在身邊清出了一塊空地,同時高聲叫喊出了各式各樣的零碎引語,在那些語句中有一句話明顯重複了好幾遍:

“……貝利亞諸子,撥出傲慢與醇酒。”

房間裡亂作一團,人們高喊嚎叫著,紛紛為自已引起的不祥徵兆感到恐懼。在混亂之中,文遠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隨著衝突變得越來越劇烈,他縮到了前邊。“他不能喝!他不能喝!”當鬼影子說完了引語,或是從引語中掙扎出來時,他開始咆哮。聽到騷亂的警察立刻出現在門前,但他們並沒有立刻制止打鬥。文遠已經被嚇壞了。那種試圖從邪惡面審視生活的渴望已被徹底打消掉了。他開始熱切地靠向穿著藍大衣的新來者。他思索著,若是能逃出去,搭上一輛回石家莊的火車,那麼他覺得自已已經得到了相當全面的有關揮霍與放蕩的教育。

突然,鬼影子停下了手裡的“標槍”,靜靜地站住了——他站得筆直,這地方的居民們從未見過他站得這樣直。“啊,凱撒,將死之人向您致意!”他高聲喊道,然後直直地倒在了散發著高粱酒味道的地板上,再也沒有起來。

隨後的情景深深烙印在了小文遠的腦子裡。那畫面已經模糊了,卻根深蒂固地烙在那裡。條子從人群裡分開了一條路,詳細地向每一個人詢問了事情的經過以及地板上的死人。當他們問詢的時候,貓爺格外配合地回答了他們的盤問,卻沒能試探出任何和鬼影子有關的有價值的資訊。接著,那個銀行負債人想起了那張照片,於是建議該看一看那張照片,並且在警局裡歸檔用來鑑明身份。一個警察在那具眼睛已經渾濁的屍體邊蹲了下來,找到了那張被棉紙裹著的硬紙片,然後傳給了其他人。

“是哪個小妞!”當看到那張漂亮的臉蛋時,一個醉醺醺的傢伙拋了個媚眼,但那些還算清醒的人並沒有那樣做。他們懷著些許尊敬和窘迫看著那張純潔優雅的面孔。似乎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也沒人知道為何一個嗑藥墮落的流浪漢會有這樣一張肖像照——所有人都是,除了那個銀行負債人,他此時正不安地看著闖進來的藍大衣。他對鬼影子的瞭解要比別人略微深一點兒,能夠看到鬼影子在徹底墮落下的模樣。

隨後,照片傳給了文遠。那個年輕人變了變臉色。在最初驚訝過後,他重新將棉紙包在了照片上,像是要為照片擋住這地方的骯髒。然後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專注地盯著地板上的屍體,看著它極高的身高,還有那貴族模樣的面孔。生命的悲慘火焰似乎已經從那上面燒盡了。當被問到時,他匆匆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不知道照片上是誰。他補充說,它太古老了,想象不出還有誰會認出它來。

但李文遠沒有說實話,許多人都猜到了,尤其在他提出要照料屍體,並確保他被下葬到石家莊的時候。在他家圖書室的壁爐架上懸掛著一幅與這張照片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在這一生中,他一直都知道並敬愛著照片上的人物。

因為那張和藹又高貴的面孔正是他自已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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