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只有熬過冬天的人,才能見到春天。
一個穿著華貴的中年婦女,靠在軟榻上,方知有端著一碗漆黑的藥汁,一勺一勺地餵給女人,女人一口一口地喝著,蒼白著的臉紅潤了許多。
就當方知有拿著空碗轉身離開時,女人喚住了她:“你今年多大了?”
方知有愣了一會:“我不記得了。”
見女人輕微皺眉,方知有怕她誤會:“我不知道外面是天佑多少年了,我們這不記這個。”
女人:“208年。”
她循著不存在的光源,朝窗戶方向伸了伸手:“今天是我來的第十日了吧。聽著你的聲音,感覺你和吾兒應該年紀相仿。”
她笑了笑:“她沒你懂事,每天晚上一定要纏著我,給她唱一首叫《小狐狸》的民謠,才肯睡覺,也聽不膩。我離開了這麼久,也不知道她爹這個大老粗能不能照顧好她。”
方知有拿著碗的手緊了緊:“您是塞北人?”
女人有些意外:“我祖上是那的,後來舉家搬遷到了江陵,說來慚愧,我還沒去過塞北。”
方知有有些彆扭地請求:“可以請您再唱一次《小狐狸》嗎?”
女人的臉上流露出柔和,她朝方知有招了招手,方知有躊躇了一下,把碗放到了一邊。
她像只小貓一樣趴到了軟榻邊,女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緩聲開口:“一隻小狐狸站在山丘上,望著月亮,望著月亮......”
那天晚上,方知有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她夢到在塞北的大草原上,有一隻小狐狸找尋著回家的方向。
一雙素手抖落枝椏上的柔嫩骨朵,花林深處探出少女一張歡顏笑臉,它們順從地落入竹子編織的小籃子裡,她拾起一朵最嬌嫩的含進嘴裡,甜蜜的汁液瀰漫開來,方知有的笑容更加明媚。
方知有邁著歡快地小步,像只小蝴蝶一樣飛入了新建的小廚房裡,沒過多久,煙囪冒出嫋嫋白煙。
灶臺前,她捲起袖子,哼著小曲,有節奏地揉著麵糰,拿起木頭做的工具,將其細細雕刻。
將其放入蒸籠後,方知有俯身在一側的小方桌上,從一側的暗格裡抽出了一沓厚厚的紙張,紙張用草繩編織起來形成一本本子,封面上寫著“醫術註釋”四個大字。
翻開後,前幾頁記載著數十年來,每年遇到的不同病患的狀況,內容詳盡逐漸詳細,從他們穿著的形容,到身份的猜測,以及方知有自我編撰的故事,儼然充滿著一個少女心事。
在一個最具衝動的年齡裡,方知有為排解寂寞,開始創造屬於自已的幻想世界。
為了不被鹿鳴發現,她這顆未斷紅塵之心,她將其藏到了鹿鳴並不會踏足的地方,至此廚房成為了她可以自由遨遊外界的安全天地。
她在紙上落下:“亡國公主不能接受自已朝夕相處的夫君,居然是敵國將領的這個事實,不堪重負的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在將軍的面前開出了一朵絢爛的血色花。”
方知有盯著結局,久久不能回神,眼角竟落下淚珠。她望著屋外暖陽依舊,惆悵的情緒猶如一團水霧,籠罩了她。
桃花糕的香氣在此時瀰漫了開來,在一片甜膩膩裡,她吹了吹,拾起一塊糕點,塞進了嘴裡,滾燙的溫度,讓她胡亂地擦了擦淚痕。
“嗯!今天的糕點做得剛剛好!”她欣喜地自言自語,全然沒有剛剛悲愴的模樣。
“不知道師父會不會喜歡,趕緊趁熱給他送過去。”方知有小心翼翼地擺好糕點,將其裝入食盒中,離開了屋子。
桌子上,風吹起紙張,一張紙地翻動了起來,光影落在了少女的呢喃裡。一行清秀的小字,像是怕被發現,落在上面的角落裡:“真想親自去看看。”
方知有輕敲木門,側身進入,門簾上的風鈴隨著搖動,發出清脆聲響。青年背對著方知有,正在翻閱一本醫書。
方知有把籃子輕放在桌子上,沒打擾青年,把桃花糕端了出來,轉身欲離去。
“過幾天就是接診的時間了。”鹿鳴突然開口。“我今年研究一個新藥劑,需要閉關,這麼多年來,你的醫術足夠獨立接診了。”
鹿鳴放下醫書,轉過身,十年的光陰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可是我一個人,我。”方知有有些慌亂。
“你可以。”鹿鳴盯著方知有的眼睛,她定在了原地,腦海中塵封的回憶撲面而來,隨即又消散了開來。
方知有點頭應下,“師父,今天的桃花糕格外好吃,您嚐嚐。”
她匆匆趕回廚房,把門緊緊關上,捂著胸口,感受心臟飛快地跳動,良久,她喘了一口氣。側過頭髮現桌子上的本子沒有收起來,心又懸了起來,活像登門盜竊的小偷。
正準備合上,但是想了想,拿起了筆,在本子上落下:天佑218年,不知道這次來的是什麼樣子的人。
方知有盯著穿著狐皮大襖,把自已裹得嚴嚴實實,但是眉頭卻結著霜的少年,心中感慨:“好厲害的寒毒。”
她蹲下身,給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把脈,刺骨的觸感讓她一抖,活人的體溫居然可以低到這個程度。
方知有尋找著他幾乎不存在的脈搏,眉頭緊皺:“無妨。”
少年沒想到外界盛傳的神醫,聽著聲音居然是個小姑娘。
他蒙著的眼睛,看向方知有的方向,略帶歉意的開口:“神醫,叨擾了。”
方知有將其的袖子重新拉了回去,推著輪椅往藥房去,少年有點不太好意思:“這段時日,要麻煩您了,我姓林名佑,叫我小林就好。”
方知有點了點頭,林佑看方知有沒有回應,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方知有將其安置在了暖爐旁,將其蒙著眼睛的白布取下,一雙含著細碎星子的桃花眼撞入方知有的眼裡。
她的腦海中閃過:“公子顏如玉,世再無其二。”
雖然林佑的五官是具有衝擊力的,但是因為常年處於病中,面板不同於尋常男子的白,又平添了三分破碎感,林佑也有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剛及笄的少女。
方知有突然覺得自已的心臟跳得有些不正常,她避開林佑的目光,還不忘貼心地丟給他一個暖手寶。
林佑抱著暖手寶,怔怔,思索再三開口:“姑娘,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之後要相處好些時日,神醫有點太生疏了。”
方知有有些失神,這是這麼多年來,唯一有病人問她的名字,她咬了咬唇,有些彆扭的開口:“方知有。”
林佑有些欣喜地開口:“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好名字!”
這話從一個陌生男子口中說出,還是一個長相頗為驚豔的少年,方知有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
她心中默唸著:“男色誤人,男色誤人。”
拿起被火炙烤過的針,往林佑手上紮了下去,黑色的血珠子溢了出來。
林佑愣在了那裡:“你平常很喜歡扎人?”
方知有被這句調侃,說得有點接不上話,生硬地開口:“對,我就是喜歡扎人。”
她捏了捏林佑的指尖,血珠子滑落到了一個白玉盞裡。
林佑意識到自已有些冒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方知有:“嗯。”
兩人陷入沉默之中。
方知有看著差不多的血液樣本,用繃帶把林佑的手指纏了起來。把林佑推到床邊,起身端著白玉盞往外室走去:“你左側就是床,我就住在外室,有事喊我。”
林佑:“夜涼,姑娘注意保暖。”
方知有輕哼一聲,掀開門簾來到,小聲嘀咕:“這人,怎麼和我書中討姑娘喜歡的多情兒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