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宗一切正常,早起掃灑的弟子溫良地邊背誦口訣,邊一夜間掉落的海棠清掃乾淨。
許是昨晚風大,海棠凋零很是嚴重。
一個小弟子掃齊了亂紅,就裝進筐裡,照常往尋陽殿正殿走,易掌門從碧水仙坊帶回來了淨心草,就種在掌門休憩的殿外,得用花泥堆肥。
結果半路中,一雙手攔住他,那手的主人噙著溫和的笑,“我順路去尋易掌門,我幫你帶過去吧。”
小徒弟樂得不用跑一趟,況且面前的小郎君唇紅齒白,一身白衣襯得金眸若陽,單看氣質,就知道是哪位大師兄。
裝滿落花的竹筐被男人接住,小徒弟連連道謝,飛也似地跑去玩了。
而師九安看了看手上的花籃,放慢腳步,就往這堆殘海棠該去的地方去。
還沒到,就見著了一早就被人叫走了的崔二,正失魂落魄地從易掌門的寢殿中出來。
崔二衣衫整齊,瞧著卻心如死灰。
突然,殿內傳來器物碎掉的聲音,
嘖,怎麼落成這副喪家之犬的模樣?
師九安看到崔二的慘狀,開始懷疑起了自已挑選的時機是否得當的問題。
腳下加快,他將落花往淨心草處倒。
卻發現花壇種著淨心草的地方缺了一大塊,瞧著是有人割了很大一塊去服用。
師九安受傷,為了治癒自已,經常揀點藥物書籍觀摩,恰好認得此草。
淨心草,用於心神不寧,憂思念想過度。
看來今日的確不是什麼好時機,他如常原路返回。
“師九安——”
崔二叫住他,失魂落魄的臉上綻放著幾縷惡意。
今天一早,就有易為春身邊的人來請他,他好大的歡喜,以為終於可以攀上這枝梧桐枝了。
一開始,易為春也只是像以前一樣,隔著珠簾望他。
可是,伴隨著不耐煩的氣壓,易為春讓他靠近一點。
他大喜,幾步就突破了珠簾的遮擋,只要和她發生點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就是纏也得住在這個凡人仰望的仙境裡。
女子煙眉微皺,一點硃紅端居額間,渾身散發著不可侵犯的神聖。
他正看得心熱。
女子微冷的指尖卻捏住他的下巴,不允許他反抗似的掃視著他的臉,像是要從上面看出不屬於他的東西。
最後易為春難掩躁意地撒手,拿過絲巾擦手,然後對他說:“你沒用了,下去吧。”
這是讓他滾出去的意思,但他不敢不從。
崔二內心正煩悶憋屈,就見到師九安打扮的花枝招展地往易為春寢殿門口湊,這不是送上門來的出氣筒?
“我竟然不知道,你還成了內殿侍弄花草的?”他挖苦。
“只是遵照師兄吩咐,掃灑庭院罷了。”師九安還是要走,崔二卻攔住了他。
這樣好的觸黴頭的機會,不應該只讓他們先來的幾個享受啊。
“掌門,您還沒有傳召過師九安!”他喊了聲。
屋內易為春頭腦暈漲,心裡缺了一塊似的,渾身說不出來的煩躁。
都不像,都不像!
明明之前看著那些人,還可以緩解。
難不成現在殺到風滿樓將魔主的遺體搶過來,擺放在青雲宗天天觀賞。
對!還有一個!
她想起那個滿臉血汙、瘦骨嶙峋的少年,商樅陽說他身上有著商蒼梧魂魄的氣息,那是不是可以改善她現下的症狀?
心口鈍鈍地疼,又像有上千萬只螞蟻折磨一般,這三寸情絲可真是把她害苦了。
然後,門吱呀一聲開啟了。
“掌門,你叫我。”
清冽的男聲響起,全然沒有崔二那種矯揉造作的油膩感。
師九安沒有抬頭,看著非常乖順,是一般弟子面對她這個青雲宗掌門的常見反應。
男子進來的那一刻,渾身的躁意就神奇的層層褪去。
好奇怪,以前都是得看著那些人的眼睛,才能暫時緩解心口蛇蟻噬咬的痛楚。
這個少年和之前單純和商蒼梧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人不同?
“你叫什麼?”易為春並沒有因為這一點而表現出對他過分的青眼相待。
少年維持著很好的笑意,他慢慢抬起頭,一雙金色的眼眸澄澈得不見一絲雜念,“回稟掌門,我叫師九安。”
晨曦透進,春陽正好,可是比起少年那雙金眸和龍角,還是差點意思。
太像了!
不是具體五官的相似,而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背後透露出來的感覺,面前這個人給她一種商蒼梧正喬裝打扮伏低做小的荒謬感。
“商蒼梧?”
少年一愣,沒有聽懂。
這是人太多了,記串了名字?
心底的冷笑探出頭來,硬生生轉換成了面上少年青澀略帶疑惑的表情。
他對那些“鶯鶯燕燕”不感興趣,只要能拿到他想要的就好。
易為春的心悸停止了,只是心臟一頓,過了幾秒,她才感覺自已的心臟恢復了正常狀態。
不是他。
她鬆了口氣,心底的失望細細碎碎被慶幸掩蓋。
若是商蒼梧此時迴歸,那就是青雲宗和天下蒼生的噩夢了,這其中遭受報復最深的可能是她自已。
“你來這裡幾日了?住得還習慣?”難受了一晚加一個上午,現在和少年待在一起簡直就是吃了一萬包魔芋爽,她隨口問了幾句,儼然是一個關心後輩的好掌門。
昨晚的病症來勢洶洶,可是少年和她待在一會,就好受很多。
她心裡有疑惑,決心過後抓著樅陽問一問。
本以為就是一些尋常寒暄,然後她可以放師九安回去,病發再傳的易為春此刻舒爽地扮演著善解人意的掌門的角色。
師九安乖巧地回應,時不時還露出金眸,顧盼生輝地回應著她。
易為春身子舒適了,難得對醫者句句到位。
另一邊,師九安內心深處卻坐實了自已的猜測——這個看起來冷心冷面的掌門果然是看上了自已的眼睛和臉蛋。
“掌門,我初入青雲宗,不得貴人賞薦。又從心裡敬仰掌門,希望能入您座下。”師九安驟然跪下。
嗯?!這麼突然的嗎?
易為春想起自已那兩個難搞的徒弟倆,想著收徒麻煩,想來想去也不願意承認對著這張臉日夜教導的害怕,那和夜裡走河邊有什麼區別?
她拒絕了。
難道這個道貌岸然的掌門還是有原則的,不碰弟子?
師九安想起之前崔二說的那番話,怪不得他們住東殿,有弟子服卻沒有弟子的實權和名分,原來是這樣的考慮。
為了那點子事,還真是煞費苦心。
抑制住胃裡翻上來的噁心,師九安強撐著告辭。
易為春沒有攔他。
可是就在師九安施施然行到殿門處,他就聽見身後的掌門出聲了。
“回來!”聲線顫抖,似乎正在忍受什麼極難忍受的事。
他立刻回身。
結果,就見易為春臉色發白,捂著胸口,咬牙發令,“再走出去,然後回來。”
她腦子不好使?
師九安不耐煩的情緒瞬間冒頭,然後被寄人籬下、有求於人的現實壓了回去。
他照做。
易為春看著階下垂首而立的師九安,很是溫順地露出一對龍角,正等著她發令。
她起身,從高座而下,慢慢到了師九安面前。
全身的不適頓時煙消雲散,她用扇柄挑起少年的下巴。
粉色的傷痕綻放在白玉般的左臉上,伴著那副天上也難尋的五官,倒像是刻意的裝飾。
尤其,尤其是那一雙金眸,極為漂亮。
師九安垂眼,眼睫鴉羽一般撲閃,試圖擋住眼眸中逐漸變深的瞳色。
這個女人,竟然敢這麼輕佻地對待他!
鬥獸場不好的記憶撲面而來,殺意一瞬間從心底瀉出,又被理性強制撲滅。
“掌...門,掌門。”少年一副怯弱羞澀的模樣。
易為春不著痕跡放開手,她怎麼做出這樣的動作,還是對一個才見了兩面的陌生弟子。
但是沒辦法,她發現自已的心悸沒有結束,只是在靠近師九安時才能得以緩解。
甚至對方走到殿門處,她症狀就開始顯現。
在他聽從命令走出殿門後,心悸心痛症狀簡直一朝回到解放前。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此事不是可以大肆宣揚的。
她微微抬首,回到高座,“你們蛟龍一族在修煉上向來有天賦,剛才本尊已經看了,你的金瞳龍角都是上乘,想必是不錯的苗子,我便多收一個徒弟。”
當然,是瞎編的!
難道說“你和我前夫很像,還可以給我治病,我離開不了你,你從此就侍奉左右”?
就連不通人事的她也知道,不合適!那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凡川荒塘有難,不宜大肆行拜師禮,你先搬進內殿,待此次西行會來,為師再替你補上拜師禮。”
“弟子之榮幸,師尊在上,請收九安一拜。”
師九安俯下謝恩,斂去神色中的不解和鄙夷。
不用管她的目的如何齷齪,只要他能從她手裡變強大。
他會報今日羞辱之仇。
師九安住進了尋陽宮,被安置在正殿西廂。
青雲宗弟子眾多,入門時人手一份傳音鏡,相當於大學裡的校園牆一樣的存在。
當然,除了尋陽殿東殿那些“面首”沒有,正宗弟子排擠他們,所以,出身“面首”的師九安自然也沒有。
他此刻拿了弟子腰牌,就從藏經閣借了些入門術法經典,閉門不出地在西廂研讀。
西廂旁邊的正殿,易為春終於睡了個好覺。
兩人絲毫不知道,自已已經登上了“修真界校園牆”的熱搜榜。
【最愛易掌門】:定是那個小狐狸蓄意勾引!!!(注:來自一個五十年沒有進到易為春門下的師兄)
【和為貴】:不要人身攻擊!!!重要的事情說三遍,樓上不要對新師弟蕩婦羞辱!
【不到金丹不改名】:支援一樓!我不服!
【抬槓即你贏】:一樓釀醋呢——
【海棠好難掃】:其實...師師兄,他的確很好看!
【最愛易掌門】:狐狸精。
【不到金丹不改名】:。
.......
師九安搖身一變,從一個寄人籬下的過客變成了掌門親傳的大弟子,青雲宗議論紛紛,但是也不敢提出異議。
周厭天很少干涉易為春的決定,但是得知易為春要帶師九安同去荒塘的時候還是有些不解。
“師妹,雲舟和雲霓畢竟在弟子中也是出類拔萃,可這師九安...你確定不會拖了你們後退?”
雲舟和雲霓都是易為春早年就帶在身邊的弟子,此次荒塘之行也少不得帶上他們。
雖說師妹說過師九安天賦異稟,但是這次前行必然不會太輕鬆。
易為春解釋,“就是因為新收了弟子,才要將他時刻帶在身邊,好好督促他精進修為。師兄難道覺得我還護不住幾個孩子?”
周厭天想到她那一對原來的弟子,也是修為精湛,四人並行,就算師九安拖了些後腿也礙不到什麼。
於是將事定下。
易為春將此事給師九安事先通知了一聲,他不說其他,只是說任憑師尊安排。
於是尋陽殿使徒四人就準備此事。
驚蟄這一天,就是出發的時候。
按青雲宗老規矩,諫阻取道,司禮監的人算出了最佳出行時間,丹陽直指正門之時,師徒四人御劍出行。
雲舟和雲霓很久沒出門了,此次出公差難掩激動,立刻掏出早就擦得光亮亮的劍,輕盈躍上去,駕馭得如魚得水。
倆師兄妹的劍,是一對雌雄劍,雲舟的叫初一,雲霓的是十五,取得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之意。
他們的劍就是拜師後第一次隨易為春斬妖除魔時所鑄,易為春也喚出自已的劍,名曰萬木春者。
一個口訣,原本尋常大小的劍身膨脹一倍。
她和師九安共乘一劍,師九安如今煉氣的修為不足御劍飛行,而且師九安離她越近,她的不適就消退得更徹底。
劍身託著人在空中前行,速度很快,清風掠起白色衣角。
自從商蒼梧死後,她的情絲開始長出,心裡很少有這麼舒爽的時候。
她偏頭寬慰身後的新弟子,“九安,這次荒塘之行,師尊會護著你的,你不要太擔心。機緣難料,若是碰上了合你的器物,就收來作為自已的武器吧。”
她和原來的徒弟都是劍修,武器自然是劍,師九安的會是什麼,她還有些期待。
“嗯。”師九安應聲,任由女子的長髮隨風而來,纏繞上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