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猴王率領一群猿猴、獼猴、馬猴等,朝遊花果山,暮宿水簾洞,春採百花,夏尋諸果,秋收芋慄,冬覓黃精。不入飛鳥之叢,不從走獸之類,獨自為王,不勝歡樂。

歲月如梭,一眨眼過了七八年。美猴王已經步入青壯年。這期間不少昔日老猴子相繼離世,許多小猴子呱呱墜地,茁壯成長。

一日,美猴王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問道:“大王為何煩惱?”

美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

眾猴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此洞天福地,不懼風霜雨雪;又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不受人間帝王所拘束,自由自在,為何遠慮而苦惱也?”

美猴王道:“今日雖逍遙自在,冥冥之中卻有閻王老子管著。我猴類福薄壽短,從生到死,不過短短二十餘載。我等自從進水簾洞以來,雖然安享太平,可先後已有數十隻老猴駕鶴西去。我如今雖值盛年,可待到將來年老血衰,自有黑白無常前來勾魂索命。每每想到此,便不由得愁苦傷悲……”

眾猴聽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生死無常為慮。

忽然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原本生死各安天命。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萌發也!微臣聽聞如今天地眾生之內,惟有三等人,不伏閻王老子所管。”

美猴王道:“哦?你可知是哪三等人?”

通背猿猴道:“乃是佛、仙與神聖三者,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

美猴王道:“此三者居於何所?”

通背猿猴道:“微臣聽聞神隱之人皆在海上仙島之中,古洞深山之內。可是這些地方飄渺難尋,世間傳聞五花八門,可多半是無稽之談。”

美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無妨!無妨!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仙師,學一個不老長生之法,躲過閻君之難。孩兒們,替我折些枯松,編作筏子,取個竹竿作篙,我明日便下山!”

眾猴鼓掌稱揚,都道:“大王放心,包在我們身上!我等明日再越嶺登山,廣尋些果品,大設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眾猴果去採香桃,摘異果,刨山藥,挖黃精,擺開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餚。只見芝蘭香蕙,瑤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齊齊。楊梅、龍眼、荔枝、林檎、枇杷、梨子、雞心棗、柿子、石榴、胡桃、銀杏、椰子、葡萄、榛松、橘子、甘蔗、茯苓等擺滿了一大桌。

群猴請美猴王上坐,各依年齡排於下邊,一個個輪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哭流涕地為美猴王餞行。

美猴王大快朵頤之後,垂淚說道:“孩兒們,我這一去,不知要多少時日。總之,不求得長生之法,我絕不回來。爾等需好生看守洞府,安分度日。我去也!”群猴含淚答應,目送美猴王離去。

美猴王獨自登筏,用力撐開竹篙,飄飄蕩蕩,徑向大海飄去。

花果山乃是東勝神洲地界中一座海外孤島,乃是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花果山距離東勝神洲大陸約有百里之遙。美猴王也是運至時來,自登木筏之後,連日風平浪靜,任由他飄到東勝神洲大陸。否則憑他一片簡陋的木筏子,如何能夠漂洋過海?

木筏子在海上漂了兩天兩夜,終於看到了陸地。美猴王大喜,奮力划槳。劃了小半個時辰,水越來越淺。眼看離岸邊只有數丈,美猴王棄了筏子,輕輕一縱,跳上岸來。

只見海邊有人捕魚、曬網、挖蛤、淘鹽。美猴王看到岸上許多人影,大喜過望,走近前,高聲向漁民打招呼。可是人有人言,獸有獸語。美猴王雖然熱情有禮,可在人類聽起來不過是吱吱呀呀的猴叫猿啼罷了。

美猴王邊跑邊叫,在漁民眼中,只見從海邊奔來一隻高大健碩的猿猴,朝著他們張牙舞爪、齜牙咧嘴,嚇得那些漁民丟筐棄網,四散奔跑。

原來美猴王雖然與花果山群猴共同生活了數年,模仿了群猴的言行舉止,卻因其本身乃是仙卵所化,天生與花果山群猴不同。普通猴子身高只有一兩尺,赤尻馬猴和通臂猿猴身材較大,也不過四五尺。美猴王卻是靈明石猴,落地便有一兩尺,經過這七八年,已經長到了六七尺。相當於普通成年男子的身高。再加上美猴王素來直立行走,這樣一隻像人一般直立行走,卻又遍體金毛、呀呀怪叫的怪物,見少識淺的尋常漁夫自然是怕得要命。

美猴王見漁民跑得精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可他很快就想明白,就像他剛剛降生的時候,聽不懂群猴的言語一樣。如今人類因為聽不懂猴語,所以不明他的來意。另外,他見人類個個穿衣著履,而自已渾身赤條條的,看起來與人類格格不入,所以難免令人望而生畏。

美猴王沿著漁民逃跑的方向,向市井村鎮走去。沿途碰上不少村民,他們看到美猴王,嚇得紛紛四散逃避,驚聲尖叫。

美猴王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經過一處人家,從院落裡曬衣服的竹竿上剝下一套衣裳,也學人穿在身上,然後用一塊黑布裹住頭臉,只露出兩隻眼睛。這樣一來,果然再也沒有嚇跑了村民。

美猴王搖搖擺擺,左顧右盼,在市井中,仔細觀察人類的言行舉止。他初到人界看到人人穿衣著履,身上裸露的部分卻無毛、無羽、無鱗、無甲,感到十分神奇。他不知道神仙長什麼樣,於是逢人拜一拜,鞠躬作揖。有些斯文有禮的,也回拜他;有些被他拜得莫名其妙,直撓頭躲避;有些嘴裡嘰裡咕嚕說些什麼,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有些把他當做沿街乞討的叫花子,惱怒地將他轟走。

因為言語不通,這些人不明白美猴王意欲何為。美猴王於是下定決心,要學會人界言語。美猴王從此混跡人界,飢餐野果,渴飲山泉,白日在市井行走,夜晚在屋頂歇宿。他也學著人類打漁、狩獵、砍柴、做工,換些銀錢置辦衣物行頭。他偏愛往人多處湊熱鬧,聽人類說話,然後悄悄地模仿人類的言行舉止。有時,還靜靜地站在私塾庠序外頭,偷學些詩書文字。

美猴王乃是靈明石猴,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再加上求仙問道意志堅定,不論學什麼都一學就會。美猴王走過了許多市鎮,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時光匆匆,一晃三年過去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他已經能夠流利地說人話,言談舉止和普通人毫無分別。美猴王不僅會說人話,而且知禮儀,懂廉恥,辨妍媸,分是非,明善惡,比普通人更聰明得多。

這三年來,美猴王也歷經了許多苦楚。人界的野果又酸又澀難以下嚥,溪水又髒又臭令他作嘔。落雨時常常無瓦遮頭,行路時遍身泥濘。盛夏時分,酷暑難耐;嚴冬時節,寒風刺骨。哪裡比得上在花果山每日前呼後擁,各色珍果享用不盡,風颳不到,雨淋不著。水簾洞中冬暖夏涼,何等舒適。

辛酸苦楚之時,美猴王也想過要回到花果山。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一方面是因為當初信誓旦旦,不學得長生之法,絕不回花果山;另一方面他在人間的見聞閱歷更加堅定了尋求長生不老的決心。

人類的壽命雖然比猴類長得多,但一樣有生老病死。美猴王耳聞目睹了產婦臨盆、嬰兒呱呱墜地;滿頭銀絲的傴僂老人負戴於道路;傷病者在臥榻上痛苦呻吟;亡故者或被風光大葬或被棄屍荒野。生老病死皆是為人之苦,唯有長生不老才能脫離苦海。

當然人類也有很多美好的時刻,人類的世界遠比花果山複雜得多,也精彩得多。美猴王在人間見到了兩小無猜的真摯情感;見到了青廬合巹的琴瑟齊鳴;見到了辛勤勞作后豐收的歡慶時刻;見到了離別的淚眼婆娑;見到了重逢的激動和喜悅;見到了飛黃騰達時的春風得意。美猴王經歷過的美好時刻越多,對生命越是留戀珍惜。

美猴王自從學會人言之後,逢人便問對方是不是神仙,得到否定的答覆後,又問是否知道神仙在哪兒。有人說不知道;有人笑他痴;有人逗他玩兒;有人罵他蠢;有人趕他走;有人騙他錢財。美猴王被人笑,被人逗,被人罵,被人趕,被人騙,他既不惱,也不還以顏色,只一笑置之。

後來美猴王學乖了,不再逢人便問,他打算用自已的眼睛觀察。美猴王猜想,神仙能夠長生不老,一定是長得年輕的。於是他見到年輕男女便作揖施禮,問好請安。有扎著頭巾的讀書人向他拱手還禮,說著古奧難懂的詩詞歌賦;有穿著羅裙的妙齡女郎朝他抿嘴微笑,說自已已有了心上人;有挑著柴火販賣的樵夫放下擔子問他是否買柴;有穿著絲綢布帛的官員詢問他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美猴王和這些人交談之後,發現他們只不過是吃五穀雜糧的普通人。

美猴王又猜想,神仙一定是逍遙快樂的人。於是他找啊找啊,發現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普通人為衣食住行而勞碌奔波,快樂只有短暫的片刻。富貴人家雖然衣食無憂,可仍然不滿足,勾心鬥角,經營算計,身在福中不知福。找來找去,發現最快樂的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孩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總角之宴,其笑晏晏。美猴王和孩童交談之後,發現他們只不過是少不更事、單純無邪罷了。

美猴王又猜想,神仙一定是聰明的人。於是他找到了村長、里正、縣令。這些人德高望重,讀書識字,掌管著鄉里百姓,口口聲聲為百姓解決糾紛、主持正義,美猴王猜想他們一定是神仙。可是經過他的仔細觀察,這些人不見得有多賢明。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位高權重者往往以權謀私,草菅人命,一身俗氣,絕非神仙。還有那些只會掉書袋的呆子,滿口子曰詩云,張嘴四書五經,一心只考慮自已的富貴前程,望之不似神仙。

美猴王又猜想,神仙一定是善良的人。於是他拜訪了埋兒奉母、百里負米的孝子,發現他們窮困潦倒、自顧不暇。他結交了慷慨解囊、扶危濟困的富貴人家,發現他們有些是敬老憐貧、樂善好施之輩,有些則是沽名釣譽、施恩圖報之徒。他遇到過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每日吃齋唸佛的老人家;也目睹了英雄豪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壯舉。有些人偶爾發發善心,有些人是骨子裡透出的善良。可這些都仍然不過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美猴王又猜想,神仙一定是本領高強的人。他親眼目睹了賣油翁錢孔瀝油,斧頭匠運斤成風,弄墨者雙管齊下,雜耍人腳踩火炭。他又慕名專程拜訪了百步穿楊的射手,遊刃有餘的屠夫,妙手回春的大夫,過目不忘的書生,力能扛鼎的壯士。這些人有的是極有天賦,有些則是“無他,但手熟爾!”總之,都是將某個領域的技藝磨練到出神入化的普通人。

美猴王又猜想,神仙一定是灑脫的人。他跋山涉水、走街串巷,看到了一葉孤舟上獨釣寒江雪的蓑笠翁;也遇到過竹杖芒鞋輕似馬,一蓑煙雨任平生行路人;拜訪了不為五斗米折腰,採菊東籬下的隱居者;目睹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江湖客;也偶遇過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豁達之人。這些人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看破了功名利祿,選擇了超然物外的人生,但僅僅是樂天知命,返璞歸真而已,還不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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