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務段,運用車間幾乎沒有女工,檢修車間不能沒有但也屈指可數。屈指可數的女工不被工長當女人看待,而是隻當勞動力使用。女工們穿上油包爬上機車後,就基本喪失了女人的模樣與味道,沒有一點陰柔之美。可天車組是個例外。天車組除了工長是個老頭,其餘都是女性。他們雖然也穿工作服,但因為衣服上沒有油汙,就顯得特別乾淨和明亮。無論走在地上,還是坐在天上,都不失為工廠的一道風景。

天車組那位跟鄭林忠留下一些印象的女工叫江雨來,據說是因為出生時老天正下著綿綿細雨,父親就給她取了這個有紀念意義的名字。她身材高挑,一張小臉時時都粉紅著,像個小蘋果。她雖然不多言不多語,卻走到哪裡都特別顯眼。機務段的小夥子都看在眼裡,記在心頭。姑娘也時不時會受到一些不明不白的騷擾,可她,專心致志工作,小心翼翼過著日子。

鄭林忠與江雨來的正面接觸,完全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那天,袁工長帶著鄭林忠在架修庫檢修主發電機,而江雨來則在天車上忙乎。是臺車組那個搗蛋鬼違章作業,不管她怎麼打鈴,死活不取下掛在小鉤上的鋼絲繩,還嬉皮笑臉、罵罵咧咧要她快開車,耽誤了工作要她負全部責任。缺乏與這些搗蛋鬼周旋經驗的江雨來,出於無奈只有違章開車,可因為緊張,車就開得有些搖晃。她越開越怕,心一緊趕緊停車。這一停就停出了事故。手腕粗的鋼絲繩被慣性扔出去,在空中蛇一樣飛舞,張牙舞爪朝著埋頭幹活的鄭林忠砸下去……

江雨來腦袋裡嗡地一聲巨響,一張紅臉唰地變得慘白。她知道自已闖下了大禍,如果十來斤重的鋼絲繩砸到頭上,一起嚴重的工傷事故就頃刻發生,後果不堪設想。萬幸的是鋼絲繩只是差點落到人頭上,可按照慣例,一頓惡罵是不可避免了。她死死地閉上眼趴在操作檯上,做好了接受最骯髒臭罵的心理準備。

等了半天卻沒聽到動靜,小姑娘膽怯著慢慢睜開眼。天哪,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看到的不是因憤怒扭曲得變形的醜惡嘴臉,而是一張驚嚇後慢慢在恢復的英俊面孔,英俊的面孔上還掛著一絲淡淡的、怯怯的微笑。

她愣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來。這出乎意料的結局,這張英俊的面孔,這個淡淡的微笑,頃刻間刀刻一樣刻存入了她的腦海,一輩子抹煞不去。

從此以後,江雨來沒有辦法能控制自已不去刻意留心這位小夥子。不久,她在團組織活動中知道了他是支部宣傳委員鄭林忠,團支部的板報主要由此人編輯書寫;不久,她提著飯盒路過球場時,發現了他籃球打得好,特別是飛身上籃的動作瀟灑飄逸。於是,過去對體育一點興趣沒有的她,突然就喜歡上了看籃球比賽。她看他在球場揮汗如雨翻飛騰躍,一顆心也莫名其妙地七上八下跟著籃球快速跳動。看球時,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的臉比平時更紅。

有一次加夜班,她因為看籃球比賽忘了時間,竟然遲到半個小時。工長先是驚訝然後就大發雷霆,吼叫道從來都是早到的你,怎麼會莫名其妙地遲到呢?她一聲不吭快步爬上天車。

而鄭林忠對姑娘的留意,則是開始在報到第二天的那次邂逅以後,則是一以貫之的。每當走進架修庫,他都要抬頭仰望,看看天車是否在執行,看看駕駛樓裡的操作者是誰。他喜歡看那張粉紅的臉,喜歡看她聚精會神操縱天車的表情。後來,他發現她經常出現在自已編寫的那張黑板報前。只要每一期新版面掛出去後,就會有一個美麗的身影,早早佇立在黑板前閱讀。他的黑板報,江雨來不一定總是第一個讀者,但一定是最忠實的讀者。

鄭林忠的發現沒有錯。江雨來看團支部的黑板報,不僅僅是來得早,而且是認真閱讀、反覆閱讀。特別是下班後,車間裡人煙稀少。她總要提個飯盒站在黑板報前,從左至右,一個字一個字地啃讀。她在咀嚼他的詩句,咋就能想得出那麼美麗的詞語;她在琢磨他的毛筆字,咋就能寫得那麼端莊秀麗。看著看著她走了神,那張鋼絲繩差點打著的燦爛笑臉由淺入深浮現眼前,最後就擋住了視線,使她看不清楚了黑板上的詩句與書法。她想,那天他為什麼不罵我呢?哦,人家在學校受過良好的教育,人家書讀得多就有好的修養,哪像臺車組的那個渾球。他一定還沒學會罵人的。她為自已的回答表示滿意,也為自已東想西想羞得臉紅,暗暗罵自已偷偷去想男人真不害臊。她咬咬牙罵聲討厭,一揮手把那張笑臉從眼前扇開,又認認真真地閱讀起來,強迫自已只想那詩,只想那字。可堅持不了多久,那詩、那字又逐漸模糊,那張笑臉卻無賴樣又鑽出來在眼前晃盪,實在是揮之不去。

鄭林忠為這位忠實讀者的好學和執著而感動。後來他掛上了黑板,就退到廠房的角落裡,悄悄地注視著。不一會兒,就會看見江雨來不緊不慢地踱過去,斜站在了黑板報前,投入地讀著。他牢牢記下了這樣一個畫面——她穿一身半新工作服,把一條大辮子塞在工作帽裡。臉是紅撲撲的粉,眼是亮晶晶地閃。他禁不住用手指搭出一個方框舉到眼前,框裡就罩住了這道風景。他為自已虛擬的照片題了打油詩:半新工作服,一臉桃花紅。眼看黑板報,心田蕩春風。鄭林忠把這景、把這詩刻在自已記憶中,一輩子沒有忘記。

兩位年輕人,各自都明白。她心裡有了他,他心裡也有了她。然而,她沒有向他表白。她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應該表白,她害怕他被其他的女工捷足先登給掠走了。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已一個女孩,主動去向男孩吐露心事,臉就無端地漲紅,就罵自已不害臊。她也想過給他寫封信,不,其實躲在蚊帳裡她已經給他寫過好多信,可是,一封也沒寄出或交給他。比害羞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覺得自已的字、自已的文實在拿不出手。給他一封信,不就是主動把一枚笑柄送給他,自投羅網去讓他笑話嗎?不,她害怕他的笑話。她要做的是先補課,學寫字、學文化。

他也沒有向她表白。他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應該表白,可是,他鼓不起這勇氣。一是難以啟齒。表白了人家順順當當答應還好,要是委婉拒絕了你,說一句年輕人要以工作為重,那以後這臉上怎麼掛得住,怎麼在單位混日子?二是他覺得一個男孩找上門去向女孩表白,骨子裡似乎包含著佔有的成分,有一種不健康的要求,說嚴重點是對美麗和純潔的褻瀆。他不能幹這樣的壞事。

於是,她更加努力地工作,把天車開得越來越穩。她堅持看他比賽籃球,堅持細讀每一期黑板報,並利用大部分業餘時間去看書學習,臨摹鋼筆字帖。並且,每天都把自已打扮得儘可能好看一些,雖然,她並不知道他喜歡哪一種型別的美。她強力壓制著自已在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有奇蹟像夢一樣發生。

於是,他更加刻苦地訓練球技,每天晚飯後只要不加班,他就和幾個同學在球場上瘋跑瘋跳。偶爾就瞅見她提著飯盒從食堂那邊走過來,趕緊憋足勁跳得更歡、跳得更高。可她的眼光卻從遠處的直射逐漸變為斜視,最後竟是埋著頭加快步伐從球場邊走過,彷彿沒有看見球場裡有人在激戰,有人在為她刻意表演一樣。他加倍努力辦好黑板報,用心把詩句錘鍊得更加慷慨激昂,把字寫得更加端莊秀麗。如果感覺哪個字寫差了,他不會像以前一樣的放它過去,而是必須擦了重寫。他邊寫邊輕輕地念叨:姑娘呀,知道嗎?我是為了你而重寫這個字的呀。好希望你能像看上這些字一樣的,看上寫它們的那個人喲。他強力壓制著自已的感情在靜靜地等待。他書呆子一樣地相信書上說的,緣分到了,就瓜熟蒂落,就水到渠成。

於是,在磅礴烏蒙的大山深處,在機車的聲聲風笛之中,在單身宿舍的一個房間裡,在距這個房間800米的煤棚裡,有兩顆年輕的心在不安地躁動。夜深人靜時,山風都睡著了,可有兩雙眼卻瞪得圓圓的,各自望著頭上的黑夜發呆。

其它小說相關閱讀More+

寵你,可好

北極冰

水帛守的新書

水帛守

三戰志戰略版106【S1】

彩虹燼

洛水蘇

落木色色

時光從來殘酷

雨弟弟

歷代萬界至尊系統

那蘿蔔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