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水流向田意遲擠壓過來,夾雜泥沙和藻類,灌入口鼻和肺部。

喉部是灼熱的撕裂感。

她像熟透的蝦一樣,蜷縮著往湖底墜去。

“你後悔嗎?”湖底幽幽傳來聲音。

眼前如走馬燈一樣放著過去。

後悔……當然後悔……大家對我如此信任,而我卻害了他們,帶他們走上絕境……明明於禿子也嘗試攔住過我……我怎麼會就會一年前如此信任這個阿滄……

田意遲在湖中喘不過氣來,劇烈咳嗽。

她沉得越來越深。

好不甘心……怎麼就這麼容易讓黑衣人他們拿到了曼珠沙華……那自已捨命跳崖,又是為了什麼呢……

*

田意遲迴想起,一年前自已修真資格測試又失敗了,坐在集市一家麵攤子吃麵。

她正吃著,忽然一隻小鼠鑽入袖間,四處亂竄。

田意遲不知哪裡來的老鼠,四處去捉袖子裡的小鼠,癢得她把面打翻到頭上,一身狼狽。

“哈哈!瞧那個田老末,老覺得自已比大家都強,吃個面都吃到了身上了!”

周松佑不知什麼時候幸災樂禍站在田意遲旁邊,身旁還拉著幾個兄弟。

田意遲低頭摘麵條和菜葉,強忍住不出聲,不想給自已找麻煩。

身旁,那個身材魁梧的人放下手裡的麵糰。

他一個健步拿起小鼠,不知道怎麼了一下,小鼠發出尖銳的喊叫,抖得如篩糠一樣。

“呀,朋朋!”

周松佑連忙趕過來,寶貝地捧起小鼠,見小鼠無事才鬆了口氣。

周松佑剛欲發作:“你這哪來的麵攤店家,竟然敢對小爺的靈寵……”

阿滄嘴角漾著微笑,只是看著,並不說話。

周松佑站在陽光下,冷冷地打了一個寒戰。

他的直覺告訴他,此處由不得他橫行霸道,悻悻帶著小鼠離開。

那男人伸手,拉起田意遲:“喂,沒事吧?客官你好啊,這碗麵算本店招待不周。本店再給你做一碗,算請你吃的。”

那日滄叔站在她眼前,就像光照進角落一樣,把牆角的蛛絲和塵埃都照得清清楚楚。

田意遲匆匆道了謝,低頭轉身離開面攤子去整理衣服。

後來田意遲又去集市,原本想著,上次在西北角這家麵攤子出了糗,還是躲開算了。

沒想到那攤主遠遠見到他,揮了揮胳膊,喊道:“客官,今天有空嗎?再來碗麵唄。”

田意遲想,這時候再跑,倒顯得自已對上次太在乎了。

她不得不走了過去,裝作安心坐下吃麵。

店家提供面的種類非常豐富。

既有云容山所在的燕地常見的熱湯麵、打滷麵,也有江南的澆頭面、三鮮面、筍潑面,也有蜀地的紅湯米線。

田意遲從小在雲容山下長大,吃碗麵都算是慶祝大事,何曾見過如此多的花樣呢。

她那次吃完麵道謝,沒想到店家拉著她攀談起來。

店家說自已叫阿滄,二十多歲,算算年齡,田意遲叫他叔叔也沒問題。

阿滄跟她談起,雲容山所在的燕地雖好,但自從割給契丹人後,卻再也不屬於中原地區了。

田意遲感覺這段事情非常熟悉,但是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到底為何熟悉。

不管如何,田意遲一來二去終於也混熟了,還邀請滄叔來村裡坐客,無話不談。

這樣的日子終於有一天被打破。

田意遲有一天在市集,被一個頭發禿了一片、剩下一點頭髮的打結在一起的人攔住了。

那人手臂上有紫紅色印跡,是集市裡人見人嫌的於禿子。

眾人都說,他這個人晦氣得很,沾上關係,說不準是要給村裡帶災的。

田意遲頗為警惕地看著於禿子。

“離那個人遠點,這是為你好。”於禿子斜眼瞧著他,陰惻惻地說。

田意遲心想,眾人都說這於禿子不行,只怕真有原因。

她不吭聲,默默繞過於禿子,重新走了。

*

重新回想起這段往事時,田意遲在湖裡,痛苦地吐出幾口肺裡殘餘的空氣。

她嘴角咳出粉色的痰,身體抽搐在一起,心臟激烈地跳動。

腦袋要被水壓擠炸了,田意遲苦笑,眼前慢慢變黑。

為什麼沒有聽於禿子的警告,怎麼就這麼鬼迷心竅?

可眾人都說了,這於禿子邪門得很……為何當時,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你自已的想法和聲音呢……於禿子、西山派,每個人都曾經要拉住你……可滄叔曾經是那段生活最大的溫暖……誰會懷疑冬天的爐火是真是假……

呵……人家阿滄只是隨便善待你一下,你就將其捧為珍寶了……這難道不是說明,你真的太不值得別人對你好……桑榆村村民呢,他們對你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援,你又把這算作什麼。

田意遲眼前閃過模糊的畫面。

村長爺爺在夕陽下站在村口,笑眯眯地揮手;李奶奶帶著她去撿雞蛋,撿完以後又往她懷裡塞了幾個,囑託她,“太瘦了,多吃一點”;何大爺拉著阿澄,帶著她去捕魚,然後又喊著她去家裡,等何大娘烹飪了一頓美餐。

這群人現在生死未卜,也許真的被沙行幫的蠍子折磨死,也許還有救。

田意遲不知道,她不知道阿滄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

田意遲沉得越來越深。

她的目光失去焦點,呼吸將近停下。

是我錯了……從頭到尾,每一步,完完全全都錯了……好不甘心……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麼結束了……

可田意遲的肺部被擠壓得生疼,她不甘,又能如何呢。

她忽然不想掙扎了。

湖水溫暖地託著她,寧靜、安詳。

就這樣吧,反正結局也無法再更改。

如果再來一次……如果我還有下輩子……我一定要付出一切代價,叫沙行幫為所作所為後悔……叫阿滄,拿命來賠……

“一切代價都可以嗎?”

湖底不知道什麼時候,幽幽藍光越點越亮,密集的小水泡聚在田意遲的四周。

是的……都可以……只要讓阿滄付出代價……讓桑榆村的百姓重回……

密集的小水泡包住田意遲的手,小泡泡慢慢地從手臂亮起光,彷彿夏日透過林間細碎的陽光一樣,覆蓋住她整個身體。

“哪怕是叫你奉上自已的身軀,讓另一道神魂寄居?你願意和他同行,幫他完成未了之願嗎?”

靛藍色的小水泡變得越來越大,不斷與四周的水泡融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包住人的繭形橢圓。

好……我答應……你……

我願意……用我的殘魂斷魄……病體殘軀……以我的全部作為……條件。

只要你願意幫我……讓村民們回來……讓欺騙、踐踏別人的謊言被戳穿……讓濫用聲音愚弄別人的人……罪有應得。

田意遲最後身體抽搐了一下。

她疲軟的心臟重重終於停住,軀體安詳地沉入湖底,似融入深湖的一滴墨水,不再有自已的形狀和痕跡

崖壁上。

四周崖壁的曼珠沙華如燈籠一樣,點起了紅色微光。

這紅光穿透崖谷的霧氣,與黑龍潭底下幾乎快沸騰的靛藍色湖水遙遙呼應。

湖底下,沉入泥沙的上千具枯骨震動,嚇得潛藏在骨林的魚群潰散,慌忙遊向遠處。

一道靛藍色的水流從中被抽了出來,呈絲帶狀,摩挲著包裹著女孩的巨繭。

水流以繭為中心,周圍湧動的水泡幾近沸騰。

已故之人被緩緩裹挾,從湖底深處抬向湖面。

四周,水流越來越密集,形成巨型的漩渦。

旋渦的中心是剛剛已經停了心跳的女孩。

她面容安寧,消瘦的臉龐又呈著粉色。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女孩胸腔內心臟又在快速跳動。

她慢慢睜開雙眼,眼瞳裡是灼灼的藍光。

女孩靛藍色的目光透過黑龍潭底,看向什麼遙遠的地方。

“天行教,我又回來了。我說過,你們掩蓋得了一時半刻,但永遠不會叫真相沉睡。”

*

雲容山,山門處。

幾人不約而同踏上山門的高牆,看向雲容山側峰,聽著水聲漸漸沸騰。

“這是……這是黑龍潭的方向?發生了什麼事情?”

“四十年過去了,枉死的冤魂還不得安寧啊。”

為首那人面色沉著,遠遠看著,良久說道:“可不得安寧的冤魂,又何止那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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