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娘坐上回村的馬車上的時候,人還是懵的。

明明出來的時候,說得好好地,見了自已的閨女,就去回春堂去請大夫。

如今自已大夫沒請回來,連一同出去的明娘都落下了。

想到剛剛自已閨女見了那馮公子,驚得以頭伏地的模樣,石大娘就就覺得如同吃了一個蒼蠅般難受。

人是自已帶出去的,這回去怎麼和那李大牛交代呢。

想到那可憐的李大牛,石大娘就忍不住嘆氣。

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這廂眼睛都沒好呢,這邊娘子就被人搶走了。

所謂民不與官鬥,好好的小兩口,只怕從此再也不能相見了。

只是等她到了村裡,才知道什麼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牛車都沒停穩,守在村口的狗剩就連忙對她道:“二叔婆,住在你家那個瞎子,被族長捉了。”

一隻腳還跨在牛車上的石大娘差點沒站穩,跳著下了車,一把拽過狗剩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原來就在剛剛,族長帶著一隊人去了找那李大牛,說他是逃犯,要捉他去見官。

誰料那李大牛好生厲害,幾句話把族長問得啞口無言,如今還僵持著。

想到自已回來之前,明孃的拜託和自家閨女的囑咐,石大娘一路小跑往村裡跑。

如今明娘被縣令公子領回家去,說不日後就是要有大造化的 。

但是人家姑娘臨走前,就叮囑著自已一定要好好地照顧李大牛,說明她是個念舊的。

別回頭發現他在村裡受苦,明娘把那氣撒自已身上。

人沒到宅子,就看到一群人圍著看熱鬧。

好傢伙,裡三層外三層,該不是全村都來了。

石大娘越發著急,拍著大腿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圍觀的見這位來了,自發讓出一條道,等她鑽進去之後,又往前擠了擠。

更大的熱鬧來了。

石大娘闖進人群,只見族長陳大友舉著扁擔就要衝過去打人的架勢。

他的小兒子卻死死地摟住他的腰勸道:“爹爹,不可衝動。”

而那李大牛,正一臉淡然地坐在屋中的木桌前,彷彿對屋外的變故毫不在意。

石大娘幾步衝過去,奪過族長手中的扁擔,喝道:“陳大友,你幹嘛?”

因著閨女的緣故,族長總是給石大娘幾分面子。

而石大娘也是牢牢記住她閨女說的話,在村子裡,別人倒罷了,對族長總是要給點面子。

尤其是人前。

於是石大娘雖然心中覺得族長是個屁,還比不過她女婿的一根手指頭。

但是卻從來不會在眾人面前給族長難堪。

所以他們就維持著一種奇異的平衡。

只是如今,石大娘哪裡還管那麼多。

她閨女說了,說不準,以後她們都得求著明娘。

路上她都想好了,她做主,以後明娘和李大牛就以兄妹相稱。

大不了她在村裡找個妥帖的,好好照顧這李大牛。

橫豎這李大牛長著一張俊臉,又有明娘在城裡的關係,只怕不少人還願意自薦枕蓆呢。

沒想到事情還沒辦妥,這族長就壞她好事。

族長見了石大娘,順坡下驢道:“石老二家的,你來得正好。我懷疑你這屋子裡私藏的是逃犯。”

石大娘一臉懵:“什麼逃犯?”

族長揚了揚手中的紙張,道:“你看,上頭髮海捕文書了,相貌、年齡特徵都對得上,我懷疑這李大牛必定是逃犯,讓我捉他見官。”

石大娘不信,接過那文書仔細地端詳。

她也不識字啊。

整個村子,就沒幾個人識字的。

以前倒是有個教書先生,後來也被捉壯丁拉走了。

整個村子除了少數幾戶,就只剩下老弱婦孺了,哪裡有人識字。

族長任由石大娘在文書上看出話來,露出個譏笑表情:“石老二家的,你女婿是縣太爺的得用人,想必你也早聽說過了。”

石大娘抬頭,很想說我沒聽說過啊。

但是自已也沒見過女婿,如果這話說了,會不會被人誤會自已的女婿在縣太爺跟前不得用,或者說自已不得女婿待見啊?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族長繼續道:“私藏逃犯,我們全村都討不到好。”

圍觀的村民發出了不小的討論聲,大多數是埋怨石大娘,把不相干的人帶回來,別連累了大家。

族長達到目的,又道:“不過我相信石嫂子你也是受到矇蔽,如今只要我把他帶走,這事就算了。”

石大娘忍不住問道:“你要帶他去哪裡?”

族長不耐煩:“這個你不用理,我自然不會害你,更不會害自已村裡人。”

石大娘有點猶豫。

這麼被帶走了,回頭明娘找我要人,我去哪裡還他一個相公?

又覺得如果李大牛就這樣被帶走了,自已剛好省事,不用開口勸他接受那個難堪的事實。

就算李大牛是個瞎子,也不見得就能同意自已頭上一片綠。

正猶豫,只聽李大牛開口道:“石大娘,大晉律例,私藏逃犯徒三千里,三代不得為官 。追溯五年。”

“也就是說,如果我真是逃犯,您的女兒女婿都會受到牽連。就算如今我被人帶走私下解決,五年之內有人舉報,依舊會連累您全家。”

族長凝眉,大晉律例,你這李大牛怎麼知道?

但是他說得太過篤定,他又不敢反駁。

石大娘也狐疑,看向族長,見他也是一臉不相信,但是又不敢反駁的樣子,心中的天平,又偏向了李大牛這邊。

只聽他俊朗的聲音又道:“石大娘,大晉的海捕文書,上面必須有刑部印的戳子,你看看族長給你的文書上可有。”

石大娘剛想說,我哪裡知道什麼是刑部,什麼勞什子戳子。

李大牛體貼地提醒:“就是一個四方形的框框,框柱四個字,是紅色的印章。”

族長心中大叫一聲不好,想要伸手去搶那張紙。

石大娘已經一臉橫肉地看向族長:“好你個陳大友,你居然敢騙我。”

族長心中苦,這不是臨時起意,這張紙不過是他自已胡謅寫的,哪裡有什麼刑部戳子。

更何況,他都沒見過什麼海捕文書,更不知道文書上有什麼刑部戳子。

誰知道這瞎子卻這般厲害,早知道如此,直接把人拉走就是了。

李大牛又道:“假冒官府文書,可是砍頭的大罪,陳族長好大的膽。”

“石大娘女婿是縣太爺的得用人,自然不會坐視不管,讓她女婿落個知情不報的罪名。”

族長心中更苦了,這石老二家的,怎麼就回來得這麼早。

眼珠子一轉,口中稱道:“石嫂子,你聽我說。”

一邊對自已的小兒子使眼色,一邊拉著石大娘走到一邊商量。

他小兒子見了,當即驅趕周圍的人:“看什麼,趕緊回去忙你們的。”

原來昨天林姝顏去了族長家,一時好意,教了族長的大兒子陳來福九連環,讓那傻子很是念叨了一晚上。

陳來福是陳大友的大兒子,如今已經三十二歲,本來也是正常的人。

十六歲的時候,從樹上摔了下來,摔到了腦袋,後來卻和五六歲的孩童沒什麼兩樣。

甚至說話還不如人家那些孩童。

按照族長的條件,娶個女人回來照顧他也不是說不行。

只是這陳來福跌傷了腦袋,還帶了個毛病,就是不和除了自已家人的任何人說話。

但凡把陌生人帶他面前,多說兩句話他就開始發病。

大喊大叫大哭,嚴重的時候還自已撞牆。

如此,他就拖到了三十多歲依舊沒有娶妻。

不能給陳來福留個後,是族長最大的心病。

如今見了林姝顏不僅和陳來福交流,還叫他惦記了一晚上。

族長和他婆娘一合計,當即決定嫁過人就嫁過人,只要來福喜歡,他們就當養只狗。

又怕這李大牛不同意,才想出這麼一出,想著偷偷把這李大牛捆起來,讓他寫下休妻書。

再不成,神不知鬼不覺,解決掉這個異鄉人。

陳大友對石大娘說明了自已的真實意圖,搓著手補充道:“石嫂子,只要事成,我給你五兩銀子當媒婆紅包。”

石大娘聽得嘴巴都合不攏,自已聽到了什麼?自已莫不是幻聽了吧。

深呼吸一口氣,石大娘雙手叉腰,氣沉丹田,對著族長狠狠地唾道:“啊呸 !”

“我放你孃的狗皮,你家是什麼新鮮蘿蔔皮,癩蛤蟆也敢想那天鵝肉?”

“我家明娘是要去縣太爺家吃香喝辣的,你家那傻兒子想給她提鞋也不配。”

“來來來,你今日給我李家侄子大牛賠償十兩銀子,我就當這事沒發生。”

“不然我將今日的事情告訴我女婿,不用縣太爺公子出手,單我女婿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石大娘的聲音又大又急,讓本來被陳大友兒子勸得不情不願轉身的村裡人全部聽了個真切,紛紛住腳回首八卦。

什麼東西?

那瞎子媳婦去了縣太爺家?

什麼?瞎子是縣太爺公子?

族長被石大娘的話弄得面紅耳赤,腦子卻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李家娘子怎麼就去了縣太爺家?

一直穩坐釣魚臺的明熙卻不知什麼時候站了起來,走到石大娘身邊,沉聲問道:“石大娘,你說的可是真的?”

石大娘見正主來了,露出個略帶諂媚的尷尬笑臉:“大侄子,你都聽見了。”

“其實也不是壞事,明娘讓我回來告訴你,讓你不用擔心,好生照顧好自已。”

“我讓陳大友給你賠償十兩銀子,回頭大娘給你找個黃花閨女,你在村裡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而且胳膊擰不過大腿,明娘得縣太爺公子看上,是她的福氣,大娘幫你想好了,你日後就與明娘兄妹相稱,於你卻是再好不過的。”

石大娘仍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族長卻像吞了只蒼蠅般難受。

我剛剛和縣太爺搶兒媳婦,我這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

而且聽那石老二的話音,只怕那個明娘心中還是念著這瞎子的。

這都是什麼事啊,自已把這瞎子得罪死了,以後只怕要給自已小鞋穿。

當即從兜裡掏出十兩銀子,送到李大牛手中商量道:“誤會誤會,李家侄子,剛剛你叔我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這點錢就給你壓壓驚。”

不料那李大牛卻不收銀子,拉著族長的手:“我不要銀子,我要進城的文書,另外族長派人送我去縣衙。”

這是要去找縣太爺晦氣啊,陳大友哪裡肯應。

開玩笑,回頭不要怪罪到我頭上啊。

但是那瞎子的手勁極大,陳大友一個莊稼漢,想要掙脫卻掙脫不了。

李大牛的聲音越發冰冷:“勞煩族長開文書,送我去縣衙。”

不知為何,明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瞎子,陳大友卻發自內心地抖了抖,有種荒謬的感覺是,如果今天自已不開這文書,只怕今天自已會死在這裡。

手上的力度越發大,陳大友有點忍不住地求饒道:“好好好,我開我開。”

陳大友在圍觀村民各異的目光中寫下了文書,又好言商量道:“如今天色已晚,城門也已經鎖了,我明日再送你去城裡可好?”

只怕明日去到城裡,黃花菜都涼了,陳大友內心升起一種奇異的報復心理。

你在我面前橫又如何,只怕今夜你娘子就要在別人家當新娘,你這瞎子頭上的青青草原是逃不掉了。

石大娘也勸道:“對啊對啊,大侄子你不要衝動啊。”

私闖城門,可是要砍頭的。

失節事小,命沒了才是大事啊。

卻見那李大牛起身掃了掃衣襬,淡淡地道:“不成,我今天必須進城,勞煩族長備車。”

依舊是那種聲音不大,震懾力卻極強的語氣。

陳大友忍不住縮了縮頭。

良言不勸該死的鬼,橫豎到了城門讓他自已說去。

仔細吩咐了自已的兒子一番,牛車就著西沉的夕陽,緩緩地向著城裡出發了。

靜坐在牛車上的明熙,頭一次對“坐立難安”這個詞語產生了深刻的理解。

只盼車子走得快點,更希望林姝顏能多堅持一會兒。

自已馬上就來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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