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最終落在她手中。
葉曉妍轉身重新投入那片白茫茫中，下意識裹緊衣服抵抗四面湧來的寒意，只是收效甚微。
用衣袖隨意擦了擦蘋果後，一口咬上去。
果實的甜味帶著清晨的涼意湧入身體，讓她萎靡的精神狀態好了不少。
“早知道不那麼晚睡了了。”
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說了句自已很快就到，得到回覆便結束通話。
葉曉妍抽了抽鼻子，腳步加快。
雖然自已才是僱主，但也不能讓人等太久。
穿過一條長長的平整磚石路，拐入狹窄的巷道。平坦的磚石變成起伏不平、兩側生著雜草的泥土路，亂石遍地。
雨水浸潤過的路面，好似滿是粘液的泥鰍異常溼滑。泥漿中仍能見著過年，也可能是往年鞭炮留下的紅紙屑和未燃放完的完整保留。
汙穢的淤泥沉積在小渠底部。
清亮的水流載著枯葉和不知何處來的雜物向著更下游去，好似堆積於苟且現實之上不完美但美好的幻夢。
只是離得太近時，仍能聞見那透過幻夢自然溢位的腐臭味兒。
不知名的各種雜草，在這少有人來往更無人處理的荒蕪處野蠻生長。五顏六色的垃圾袋掛在滿是雨水的野草上，好似紅燈區站街女郎頭髮上豔俗的髮卡。
整潔、秩序的城市，不過一個轉向便無縫銜接變成雜亂不堪的景象。
就像人們哪怕不曾見過，卻執著於相信的，那個光鮮亮麗的站的筆直的人，一定有佝僂著躲藏起來的應該被他們這些人調查出來的另一面。
從扭曲的角度上來說，人們是在踐行“人物該是複雜的”這一影視戲劇行業表現一個“好”人物的準則。
所以當面對一個惡貫滿盈的人，一部分人還是會說上一句“他雖然是個壞人，但他是個好父親”，“雖然他是個小人，但是他真誠”，“雖然他是個人渣，但他長得帥”……
這個世界上可以有各色各樣“有優點”的壞人。
但不會有好人。
一個有缺點汙垢的“好人”不是好人，而是帶著某種目的做了被不知真相群眾當做好事的普通人，或者是有令人不滿之處，但做了那麼一件好事，恰巧被人知道的“做了好事的人或者壞人”。
他們對“人是複雜的”這類話有著近乎信徒一般的痴迷、狂熱。更期望、願意去挖掘、甚至揣測出某種行為後該有不想讓人知道的深層次原因。
而人們的窺私慾也讓他們更願意瞧見一個光鮮亮麗背後齷齪的一切。
帶著目的的探尋大都會的到能說服自已的合理結果。
一如那個街邊賣小吃的老人。
哪怕老人已經以此為生數十年，哪怕是因為一次意外，才讓他在那看起來極其幸運的一天，被很多人知道，一夜爆紅。
而對他來說所謂“幸運”的一天，不過是過往數十年重複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每一天。哪怕當地的群眾見過那陣“風”來前，老人已經在他們眼中呆了很多年。
但風過後，垃圾也翻了過去。
風還是如此的幸運，恰好能從翻開的地皮找到樁樁件件當地生活了數十年群眾從不曾見過的證據……甚至那片地皮他們都沒見過。
葉曉妍自已就是那陣風最開始的推手。
最開始只是懷疑，一次巧合讓她發現了一個好像跟老人有關的某個親戚的違法行為。
她知道一旦證實這些一定能成為一個熱點，成她工作一年多來的首個出色業績。
於是她拿著資料走進了那間往日避之不及的辦公室。
只是還沒來得及調查完整，就聽到風聲，有人把這訊息透露給了同行。為了能搶到一手熱點他希望她能根據現有材料先寫一篇文章出來。
爭論許久後，她退步。
寫了篇相關報道，哪怕她在那篇文章裡在自已的能力範圍內儘可能闡明這只是猜測，沒有確切證據。
但人們只看到了違規和老人，並將二者直接聯絡起來，忽略了其他所有東西……其實一開始她就知道結果一定會是這樣。
山呼海嘯的譴責聲如戰車一般碾過去，之後就是過去無數次發生過的一次次重複的劇情。
網暴，官方下場，最後在無聲中事情結束，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結束一切的不是真相，而是時間。
真相早就被眾志成城的“民意”雪藏在那個無人問津的角落。
時間才是消解一切最有力的武器。
窺私慾也好，為了自我滿足的短暫的正義也罷，又或者被製造出的焦慮驅動而生的衝動情緒……所有的這些都沒有辦法長久維持。
此前還激昂慷慨喊出的責任、義務、正義……所有這些，轉眼就只剩餘熱。
而她這個罪魁禍首，自始至終無人提及，甚至不用小心翼翼地活著。
所以作為記者，她相信言語、相信輿論的力量，但從來不會指望什麼民意。
所謂的民意是最可靠但又最不可靠的東西。
集體的情緒是最容易被外物左右的。
一段寫在稿子上慷慨激昂的發言，一句空口白牙的承諾，一個只需要能讓大多數人相信的所謂證據……只要能調動大多數人的情緒，什麼都可以。
當需要的時候，集體情緒即民意。
而無論結果如何。
民，沒有責任。
只有做出的選擇附加到每一個體身上的罪有應得。
“是這兒吧？”
葉曉妍看著這間破舊的老房子。
風化嚴重的紅磚艱難地維持著房屋的形狀，鏽蝕嚴重不知怎麼被壓扁的排煙管好似僵死的帶魚。
窗戶玻璃幾乎都被砸碎，有幾處甚至連同窗框一起消失不見。
玻璃碎渣堆積在角落，還混進去幾片裝飾用的白瓦掉落後崩開的碎塊。
鬆垮的防盜門半吊在門框上，仍堅強維持著“門”阻礙窺探目光的效能。葉曉妍在那扇防盜門前站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時不時能聞到一股鐵鏽味。
她現在有些糾結——自已該不該敲門？
這四下透風的樣子好像沒有那個必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