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林安市籠罩在濛濛的白霧裡。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早晨臨近天明前又下了一場雨,不大、斷斷續續一如遠處迷霧中時隱時現的山巒。

此刻,細微的雨也如遠山消失在晨霧中。不過仍留有些痕跡,街邊小道仍有些溼潤,空氣中彌留著細雨洗刷後的清新。

忙碌的行人、轟鳴的汽車自億萬水珠凝結的霧氣中出現又消失。高聳的樓棟筆直地插入迷霧中,好似臨摹畫師手忙腳亂中擦去了這世界的一部分。

漫無止境的迷霧總讓人想起古神話繪卷中的仙境,彷彿這塵世落入仙霧繚繞的天宮。

在葉曉妍眼裡,倒更像那是史書中那埋沒整座古城的滿天火山灰,所有的生氣都消解在鋪天蓋地的灰白中。

偶有來去飄忽的身影,也只是人類的愚蠢妄想罷了……

在想些什麼呢……她搖搖頭,壓低身子鑽入那白茫茫好似迷宮的世界。

她今天不用上班。

大早上的主編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表示對她交的那篇稿子的認可。

葉曉妍趁著電話那頭語氣還算開心扯謊說自已今天想去採訪幾個跟“黎明之劍”案子相關的人——也算不上說謊,她確實是為了案子去見人,不過那人大機率和案子無關。

主編倒是很高興,估計是覺得她終於是開竅了,又絮絮叨叨說了半天。

繞來繞去最後也還是回到那句“人總是要吃飯的。”

是啊,人總是要吃飯的。

葉曉妍抬頭,望著遠處隱沒在迷霧中的高樓,一時恍惚。朦朧的白霧化作一縷青煙飄向屋頂鵝黃的燈。

她侷促地站在那裡,像是站在鱷魚池中的光滑石頭上。

他坐在椅子上,大手摩挲著自已那鋥亮的地中海。

她知道,稿子又一次被拒了。

這是他的習慣,對什麼不滿意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摸自已的腦門——也可能他是知道的,這個看起來習慣性的動作,是給站在他面前的每一個人不滿意回應的提前預感。

“重寫。”

果然。

不知為何,聽到答案的葉曉妍心裡莫名輕鬆許多。明明還是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同一個人。

可能自已也對那篇稿子不滿意……大概……

不管怎麼樣,繼續努力吧。

她機械地轉身朝著門口走去。

“等一下。”那有些粗獷的嗓音說道:“其他人先出去。”

她端坐著,像是坐在死刑犯專用的電椅上。

“放輕鬆,就跟你隨便聊兩句,不用緊張……”

“你來我們這兒多長時間了?”

多長時間?她也記不清了……本來該記得很清楚的才對。

她也忘了以前有誰跟她說過,這個專業不好找工作,特別是和她這個專業有關聯的、契合的工作。

從象牙塔出來後,她就一頭栽進這不知道聽過多少人的洪流。

每天坐在電腦前尋求工作機會,四處投簡歷,兜兜轉轉到城市各個地方面試……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已生活的城市那麼大。

大得她有時都分不清東南西北。

拍畢業時候特意買的那身正裝,本來是用做紀念,結果自那時候起,好像就再也沒脫下來過。

那時還嫌買一套浪費,反正平時用不到都是扔櫃子裡等發黴。

到頭來等著發黴的是她自已。

那些壯志像是掉進水裡頭的樹葉,嘩啦一下就沒了影子。

渾渾噩噩的不知道多久,胡亂抓的手才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繩子,從那泥潭裡爬出來。

這大概就是他們說的人的慣性吧。

一走進新的生活,以前再記憶深刻的東西都是轉眼就忘。

葉曉妍聽著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從自已喉嚨裡吐出來。

“一年零兩個月。”

“一年多了啊……”他看著她,眼神裡充斥著某種複雜的東西。

“算了……你先出去吧,順便讓小劉進來。”

“哦。”

同樣的眼神她曾經見過無數次。

父母、老師、閨蜜、男友……還有那些面試官。

只是更早之前她看不懂那些複雜的東西……直到有一天,她長大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人類賦予意義的“長大”一詞確實算得上是種魔法。

每個名字前加上這個定語,一切就真的變了樣子。

想的、做的……還有生活。

以前那些她看不懂的複雜的東西,一夜之間成了她輕易便能看懂、讀懂的東西……所以一切就更復雜了,讓她狼狽不堪。

恍惚間,她又回到那間辦公室站在他面前,頂著那複雜但統一的失望眼神,把那些資料放到辦公桌上。看著他眼神中那抹複雜被簡單但激烈的情緒覆蓋。

再看向她時,眼神中滿是期待……

短暫的恍惚。

好像什麼東西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還是那間辦公室,同樣辦公桌,同樣的地中海,只是亮得有些刺眼的。

還是那期待的目光,卻又多了些什麼東西。

那被取代的失望又一次出現,像是故事的背景板。鼓勵、慫恿、小心、謹慎、珍惜……它們在那舞臺上廝殺。

等待全軍覆沒的故事結尾,哀樂在逐漸拉遠的鏡頭前響起。

亦或者在精彩絕倫、膾炙人口的演出後等待下一幕。

她看見他那厚厚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些什麼,但她聽不清,只覺得他好像條毒蛇吐著幸子,誘惑著她做些什麼。

視線越來越模糊,內心卻愈發躁動不安,有什麼東西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下意識低下頭,那動作像是臣服,又像是附耳想去聽清那些誘惑。

她驚得退後數步,卻不敢離去,有什麼東西栓住她永遠沒法掙脫。

那些無聲的話語在目光快速發芽、成長、生葉、開花……她不安卻又期待地等著那花落生果,等著果實成熟。

開閉的嘴唇運動越來越頻繁,無聲的死寂中慢慢有了聲音。

嘈雜、混亂,但正在變得清晰。

那語言中帶著某些無法抵抗的誘惑向她壓來。

所有的最後都化成清晰可聞的一句“你也要吃飯的”。

那逐漸成熟誘人的果實,帶著瘮人的惡意落下。

她慌忙退卻。

卻怎麼也逃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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