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搖動,燭火顫顫,書房裡人影斑駁。
蕭延將上首之位讓給了庾北,自已掀袍跪在了堂中:“方斯玄的確死於我手,可他自已也清楚那日便是死期,卻還要來赴約。”
庾北問:“他的屍身現在何處?”
蕭延坦白道:“醫館動工時,已埋於地基之下。”
庾北得了葛頌言的准許,派兵去拆屋了。
趙離一陣惡寒:“你口口聲聲要保落星縣百姓安康,方斯玄不是落星縣百姓嗎?”
“他放縱嗜酒,貪圖享樂,以花言巧語矇騙小女,死不足惜。”蕭延正色厲聲,沒有半點悔意。
“你是如何殺他的?可有人證、物證?為何說他已知自已的死期?”庾北又問。
“家丞便是人證,物證在醫館的藥櫃之中。”
趙離當即想起:“是五石散!”
那日他聽到學徒告訴王秋“縣令動了藥櫃”,王秋清點之後並未發現異常,可她沒有將存放的那包五石散開啟檢查。
“不錯,那五石散藥性猛烈,服食一口當即斃命,無異於砒霜!我盡數告知方斯玄,可他卻說‘何妨,死便埋我’,張狂得很!”
蕭延的話令庾北有些不安:“這,這五石散你從何處得來?”
“精誠醫館林紓和,我買通他配製此藥,亦有人證物證。”
“官報私仇竟還不忘為民除害?!”趙離撇嘴:“這就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嗎?”
蕭延義正言辭對庾北道:“懇請都鄉侯秉公執法。”
他在賭,就賭庾北不會以此給林紓和定罪,更不會為了無關緊要之人得罪蘭陵蕭氏。
庾北今夜前來確實只為威嚇蕭延,沒打算將他的罪行上報,他側目去看自始至終未發一語的葛頌言,後者對他作揖——全權交給他定奪就是。
庾北沉聲:“蕭延,你非我軍中之人,此事亦非我能裁斷,待我審過人證與物證,便押你隨我至東海郡,由郡守問罪,你可有異議?”
蕭延求之不得,叩謝庾北。
趙離見狀頓時垮下了臉。
東海郡是蘭陵蕭氏地界,庾北是要保他一命。
“那林紓和……”庾北斟酌再三,此人與家族牽扯太深,是萬不能交出去審的,“他過量服食五石散,今夜寅時殞命,精誠醫館就請葛醫師暫為接管!”
葛頌言與趙離默然,蕭延則道:“如此甚好。”
散了場,庾北送他二人至縣令府門口,朝葛頌言深深鞠躬:“謝過葛醫師救命之恩!”
葛頌言回禮:“還請都鄉侯取得證據之後派人告知,我來收歸醫館中的藥材。”
“放心,我會命人完好無損給你送去,不用你再跑一趟!”
待庾北轉身進了門,趙離問道:“你何時救過他的命?”
葛頌言不知該不該說,未決之際,就見趙離面色逐漸猙獰:“一個個的都有秘密!都藏得深!了不起是吧?我告訴你,我也有秘密,說出來嚇死你!但我才不說!哼,走了!”
*
王秋從縣令府出來,一路小跑到葛頌言身邊,她就知道他一直在等著她。
“你們後來如何處置的蕭延?”她問他。
“庾北押送他去東海郡,交由郡守處置。”他言簡意賅。
王秋意味深長地嘆道:“落星縣沒了縣令,但至少蕭若與還有父親。”
葛頌言一聲不響牽起了王秋的手,牽著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她沒有掙開,自顧自說著:“蕭延是個不錯的縣令,也算得上是疼愛女兒的父親,可他還是殺人兇手……哎,人真是複雜呢……”
葛頌言亦有此感:“至少他為落星縣除掉了林紓和。”
“是嗎?”這是王秋意料之外的,“那精誠醫館……”
“由我暫為接管。”
她喜上眉梢:“這樁事的結局我甚是滿意。”
說完,她晃了晃他的手:“若是庾北沒有干預,你原先是如何打算的?”
葛頌言道:“逼蕭延認罪,讓蕭若與看清真相,治好心病。其餘的我力不能及,讓父女二人自行解決。”
他也沒有公開揭露蕭延罪行的打算。
從龍城南下以來,王秋與葛頌言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官,憑良心講,蕭延算是其中的好官,換個人來做落星縣令,未必有他的實績。
她想起那日大雨,蕭延在布莊門口同她說的話,他就像是自已口中的商人和僕役一般,沒法用黑或白來定義。
“可憐了蕭若與……看清真相又有何用?她痛失所愛,還是父親一手造成,世間何物能寬解她?”
“忘情散。”葛頌言條件反射答。
王秋瞪他:“我不是在考你《玉函方》!”
葛頌言察覺到她生氣,手攥得更緊了,問她:“你與蕭若與都說了些什麼?”
“就是給她講了個故事。”
葛頌言若有所思:“是你常常夢到的那個故事?”
王秋閒暇時與他講過幾句,說是一個痴情女郎苦戀多情郎君,讓至親寒了心,也斷送了自已的性命。
“是啊,那女郎的結局該使她明白,即便沒有蕭延的阻攔,她和方斯玄也不會共白首。對一個多情的郎君來說,她的愛意與赤誠都不稀罕,她註定得不到同等的愛。”
葛頌言問:“是什麼樣的結局?”
*
王樂風的書房曾是王秋的禁地,只因她喜歡看書時吃些零嘴,在他珍藏的孤本上留下些帶有味道的指印。
後來他便送了女兒一個書架,挑了些書給她,還千叮嚀萬囑咐,叫她別再碰自已的書。
可是王秋趕回家的那晚,看到父親珍愛的所有孤本全都來不及帶走……
那時謝清將她攬在懷裡,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書架,洞悉了她的心思:“你別慌,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
王秋在他胸口蹭乾眼淚,忽然間記起,早先她們舉家商量要逃離建康時,父親交待過,若是遇上險情來不及坐馬車走,便從王秋平日上山那鮮為人知的小徑逃生。
於是她拔腿就往側門跑去。
謝清焦急地追上來,拉住她:“你去哪?”
王秋急道:“我去側門看看,或許他們從那裡離開了呢!或許給我留了標記……”
話音未落,四周倏地閃出幾道人影。
王秋下意識將謝清護在了身後。
卻見其中一人近前一步,道:“有勞謝大人。”
隨後,命手下兩人左右押住王秋。
一切發生的太快,她全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待她發現那兩人竟要將自已捆起來,慌亂地回頭喊:“子澄……”
而謝清偏著頭立於原地,不看她,好像一切與他無關。
那一刻王秋恍然大悟,哦,他親自送自已回來,實為將自已“上交”。
怎會如此……
她認識的謝清疾惡如仇、心有大義,即便在主家遭難時做不到伸出援手,也斷不會落井下石。
“放開我!”王秋急於尋求一個答案,橫生出一股力氣和怒火,掙脫了一人,卻被另一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為什麼?為什麼!”她無力地蹬著腿,眼裡蓄滿淚水,漸漸要看不清他的臉。
“再讓我與髮妻說句話吧……”謝清終是開了口。
喉間的桎梏鬆開,王秋摔在地上拼命喘氣,冷風灌進胸腔,嗆得心口生疼。
謝清在她面前跪下,扶住她的肩膀:“是我對不住你。”
王秋要的不是這一句。
她抬起頭看他,他眼裡有愧色,好似還有無邊深情。
真是天大的笑話。
她揚起手,他沒躲,生生受了一巴掌,面上浮起紅痕。
王秋顫著聲問他:“我何時成為了你的髮妻?”
謝清的眼淚砸在雪地上:“我不能讓她有事。”
他說的是王媗。
他說的是他心底最愛的那個。
王秋毫無章法地一拳拳打在他身上:“為什麼這樣對我……我不是王媗,我是王秋,我不是你的髮妻啊,從來也不是……”
他回答不了她的“為什麼”,只是說:“我會把命賠給你,一定會。”
母親說的對,謝清不稀罕自已奉上的愛意。
母親說的也不全對,其實他也會愛別人勝過愛自已。
只不過那個人不是她……
這是王秋最狼狽的一天,衣衫破敗、蓬頭垢面、心神潰散,尚未能接受親人罹難的事實,就被心尖尖上的郎君當作替死鬼推向了絕路。
她癱坐著,卑微地問:“謝清,我的命不是命嗎……我的命不是命嗎…… ”
身後的差使並不在意她到底是王媗還是王秋,謝清欠下他一份人情,這讓他甚至有點愉快,像聊起今晚的月色一樣輕鬆道:“好了,該走了。”
王秋被他用粗糙的鐵鏈拴住脖子,拽起身,摔倒再被拽起,沒幾次脖子就破了皮,殷紅的血染透了前襟。
可是忍著疼她也一次次回頭去看。
她想看看那個人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衝上來救自已。
他卻只是跪在雪地裡,身披白袍一襲,玉冠束髮,玉帶纏腰,好似她愛上他那日,如玉如琢。
雪更大了,王秋被拖行著走遠了,視線裡只餘一片蒼茫,山谷裡傳來悲切的嗚嗚然,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