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中的討論聲漸漸升高。我看到眾人望著書記和區長，他們手中大都攥著筆，像是急於要記錄下領導的每一句發言。
書記強調：“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眾人紛紛低下頭記下筆記。
突然，一位頻頻眨眼的官員打破了沉默，他抬頭說道：“我聽說，在北方這水系統冬天很容易凍壞，尤其是在像京畿市這樣零下三十多度的地方。你有什麼防凍措施嗎？”
閆甲說：“當然有……冬天拆了，夏天再安上。”
“拆了再安上？我在外省考察時聽人說，這水系統拆三次就壞了。”
閆甲爭辯道：“哪有那麼容易壞……還能說壞就壞？……偶爾換一兩個零件，能算壞嗎？”接下來便是什麼“文創龍頭企業”“國家三包政策”之類的一番話。
會場上的爭辯引發了一陣鬨笑，但李老師卻彷彿神飄天外，腦海裡浮現出了他註冊執照後簽下的第一個小專案。李老師曾讓我替他去東胡市出個差，一探虛實。這個神秘的專案，讓我隱約覺得與光頭關係不大。我扣上安全帶後，機長開始播報安全須知，飛機在跑道盡頭前抬頭起飛，舷窗外逐漸被一朵朵白雲擦亮，十分耀眼奪目。
儘管我與李老師相隔千里，但我倆卻配合得十分默契。我在前方勘察實情，而李老師則在後方運籌帷幄。不知不覺間，我們兩人已經為後續的創業做好鋪墊。客戶是一家中型多媒體整合公司——藍寶石，曾是行業領軍巨頭金剛石的金牌供應商之一。目前藍寶石公司剛在東胡市承接了一個城市規劃館的多媒體分包工程，剛好餘下一個幻影成像專案。由於李老師是特種電影專家，他們便將幻影成像製作交給了李老師。一般來說，影片的利潤比硬體多，但執行起來也相對繁瑣。李老師要求我只需按他說的指示執行，出發前還為我準備好了開會用的指令碼和樣片。當時，我看待一切事物都新鮮不已，甚至認為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沒想到還需要去對接官員。
一個星期後，我從東胡市歸來，重逢時聽李老師說，光頭這段時間依舊沒來過公司，但讓我小心出納大姐看似不經意的監視。同時，旺財和旺來好像完全失聯，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為了貫徹光頭嚴控專案成本的思路，李老師推遲了對動畫外包供應商的付款時間。由於紫寶石的動畫大多外包製作，所以公司人手寥寥無幾，顯得十分冷清。儘管如此，李老師幾乎每天都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當關門走人時，他還不忘摁下打卡機，空曠的房間內迴盪著毫無人情味的電子音：“——謝謝！”我對李老師感到很是不解，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趁早另起爐灶。李老師目送我離開前，拿了一筆錢給我，並表揚我立了功，說後續一定還有好訊息。
我深信不疑，是金子總會發光！李老師即將開啟他事業的新篇章。那些曾經恩怨交織的的面孔，終將如過眼雲煙，消失於這茫茫人海。李老師憑藉著他的學識和努力，在這混亂中，重塑著新的秩序。李老師說他正在辦理營業執照，他還提到，當初如果有那個東西，北狄市開發區的專案他至少能賺取一百多萬的毛利。這個情報讓我興奮不已，同時也讓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李老師還強調，當然專案的成敗也要看由誰來操作，光頭可不是魚腩部隊，他是金剛石專案經理中無可置疑的精英。如果將專案交給外行人把控，可能還會賠錢，而且客戶也未必願意。李老師親口告訴我：他看不慣幹活的人拿得最少，不幹活的人卻拿得最多？他無法接受好人忍辱負重，而壞人卻雞犬升天。他不想猜忌他人，更不想機關算盡。他想對得起客戶，對得起股東，但他不想被人矇在鼓裡，更不願意帶著鐐銬上路。
李老師的深刻反思讓我回想起二零零八年、來自十八線小縣城的我，在北京的一家培訓機構裡跟著李老師學習影視動畫技術的往事。李老師坐在教室的講臺前，將投影打在幕布上，為學員們講述如何用三維動畫軟體製作“宇宙洪荒、天地玄黃”一類的CG畫面。多數學員都努力肯學，但我卻始終無法擺脫上課犯困的困擾。我不止一次在昏睡中被李老師點名叫醒，還當眾講過一些不著邊際的傻話。每當陷入尷尬局面時，李老師總會遞給我一張鈔票，讓我幫他買一瓶飲料，藉此讓我短暫地清醒一下。
我頂風小跑著快去快回。李老師常對我講：“生命在於運動！”其他學員們通常會報以一片鬨笑，然而我今天才知道這出自某位哲學家的名言。培訓班畢業後，我倉促地進入了社會，由於拍攝剪輯的工作更為好找，於是我也就擱置了對三維動畫的研究。
會議仍在進行中，書記目光如炬地掃過在場的各級甲方。他突然提出了一個讓人始料未及的問題：“在座的同志大多都沒接觸過水幕電影，你們誰能找個樣片播一下給大家看看？”話語一出，會場內頓時響起了輕微的議論聲。李老師在膝上型電腦上搜尋著，不一會兒就找到了一個水幕電影示範樣片。這時，汪丁迅速作答：“前兩年，我們團隊有幸為二十國首腦峰會策劃了一場水幕秀，耗資一個多億——上千臺超級計算機渲染，全員封閉製作數月——多國領導人都親眼觀看了表演。”隨著汪丁的話語落下，眾人瞪起了大小不一的眼睛。寸頭再次關上燈，又拉上窗簾。書記和區長相視無言。李老師按動滑鼠，汪丁靠近看到李老師確實接通了音箱後，他才安心地回到座位上。示範樣片透過投影機被投射在白牆上，“咚——”的一聲澎湃低音震撼了整個會議室。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晚霞猶如一幅絢麗的油畫，夕陽已經被吞沒，消失在異國他鄉的一棟高樓背後。鐳射燈在夜空中閃爍了幾下，照亮瞭如絲綢般光滑的湖面。雪亮的噴泉沖天而起，又如同花雨般綻放凋零。前奏音樂響起，引來了眾多外國人的駐足觀賞。此時，三組巨大的水幕如如孔雀開屏般徐徐展開，光線在其中穿梭，三組水幕如時空之門一般呈現出“宇宙洪荒、天地玄黃”的畫面。不遠處的一棟方塊大樓也融入畫面，與水幕交織輝映。七彩的泡泡、會施魔法的鯨魚，神秘的樹屋和會跳舞的機器人等元素紛紛出現，構成了一幅幅充滿奇幻色彩的畫卷——宛如孩子們童年時期的奇妙夢境一般。
八分鐘的樣片播至尾聲，書記神色自若，區長泰然處之。在座的各級官員，有的全神貫注，有的則提不起興趣。然而，汪丁卻顯得尤為活躍，他顯然為自已貢獻了藍芽音箱而感到得意洋洋。每當書記和區長髮問，他總是搶著回答，而陳夕則在一旁適當補充。李老師則緊盯著對面官員桌上每人一份的“大綱確認單”目不轉睛。各級官員或交頭接耳，或喃喃自語，他們的思緒彷彿已經隨著水幕電影的奇幻畫面飄向了藝術的天空。
書記問：“這個專案多少錢？”汪丁說：“至少八千萬……美刀！”
這個數字讓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但很快，討論的聲浪開始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似乎每位官員都懷揣著天馬行空的想法，然而我的心中卻出現了疑惑和不滿。哪有什麼孩子的童年夢想？這場水幕電影必須弘揚主旋律，傳遞正能量！必須全天候、無死角地契合書記和區長的審美需求！只有這樣，才能透過招標流程、才能組織驗收、才能審計結算！也只有在各級甲方的層層盤剝之下，李老師和我或許才能分得一點殘羹冷炙。我注意到李老師的臉色頓時陰鬱起來、嘴角的肌肉明顯地抽動了一下。與此同時，書記的眼裡驀然迸射出凌厲之色，並擲地有聲地說道：“可以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