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學生村，大四女寢走廊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619室，則忒鬧騰。
“我說！我說呢！葉聽這種級別的高管，又怎麼會輕易去加一個天行實習生的微信呢！”
關曉玥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亂飛，兩手扒拉舒軼床鋪的杆子，同舒軼講述那天的經歷。
“實不相瞞，第一次去萬引，我就碰到葉聽了，你猜我發現什麼！”
不等舒軼提問，關曉玥手舞足蹈，自問自答：“他的屏保竟然是你的照片，當場嚇死我。”
舒軼趴在床上看CPA教材，“哇哦”一聲，眸中真誠否認：“葉聽的屏保我看到過，不是我的照片。”
“這我就不曉得，後來換了？”
關曉玥小手朝天花板一指，大長腿在椅子上一踩，柯南上身，提出一種可能性，深覺自已探索八卦新聞的能力從未達到如此高水平。
舒軼鼓起腮幫子，細細回想時間線，卻是因腦子裡塞的東西太多，前段日子預審狗當得太累而無法理清思路：“所以，即使你說的是真的，這和你們加微信有關係？”
關曉玥饒是正經八百：“應該是有關係的，當時我告訴葉聽，我是照片主角的室友。”
“照你這麼說，葉聽是因為我才加你微信？聽起來，我面子挺大啊。又或許，葉聽只是覺得這照片拍得好看？”
“我多慮了？你確定？你確定葉聽對你沒那啥啥意思？你倆白天都抱一塊兒了！”
舒軼吧唧嘴，小手一攤，實話實說：
“葉聽……
說真的，他把我當寵物，是他精心養大的寵物狗，汪汪汪那種。
所以……主人拿著自家狗子照片當屏保，沒啥不能理解吧？”
“舒軼！你她丫這不扯淡嘛！
倒不如告訴我，葉聽是你小爹，天才的生殖系統從受精卵發育，創造醫學奇蹟，四歲生你絕不違和，否則天打雷劈，五雷轟頂，萬馬奔騰追逐你。”
舒軼“哎喲”一番，下定決心向狐朋狗友證明自已實誠著呢！
“講真，寵物論是葉聽拒絕我告白的時候，親口引用的，並非我妄自揣測啦。”
舒軼目光可哀傷，姿態可柔弱：
“那天不是下雪麼，我受了二缺慫恿，不知死活，跑去問葉聽，嘿哥們，你是不是喜歡我呢？
他回答，你啊你啊，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寵物。
對寵物好，給她吃喝，將她裝點得賞心悅目，也不過是因為平常生活孤單無聊，討個樂子而已，順道在旁人眼中博個顏面，得一句，哎喲喲，聽聽養寵物手法真好，還讓寵物上大學，接受高等教育呢。
沒想到啊沒想到，那麼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竟然讓你開始痴心妄想，我的錯，教育無方啊。”
內容本應感傷刺痛人心，怎就用舒軼那吊兒郎當語氣說出口，就變得……那般幽默詼諧？
關曉玥剛要調侃她心肝強大，恍惚之中，她想起舒軼那回生過一場大病，夜夜，從夢中哭著醒來。
每每，有了太陽，室友曬被子，舒軼頂著度的高溫，哀嘆：“幫忙……幫忙……曬枕頭。”
關曉玥忙背過身去，左右倒騰起桌面上的雜物，明媚的眸中，淚眼婆娑，矯情啊矯情！
她心中泛起懊悔，想到自已總以朋友的身份，自以為是為她好，自作聰明地責怪舒軼對待感情的不知好歹，沒曾想，竟會逼得舒軼不得已揭開塵封在心底的傷疤來向自已明志。
身後，舒軼垂眸注視著CPA教材書上的某一處分錄，眼尾泛紅。
這不……孩子一向恩怨分明，是非就像涇渭一樣分明。
程嘉胤無辜，那就當著朋友處，又非封建社會還強行加塞親緣罪責？
葉聽想送嫁妝，自小捧她在手心，她感恩戴德，真想叫親親爸爸，或者，媽媽也行，然後，他曾經貶她為寵物，女兒家也用小本本記著呢，就等著葉聽嘴裡吐出“對不起”三字，再罷休。
至於葉聽主動的那聲道歉，舒軼等啊等，等……等到黃花牛肉麵裡的黃花菜都涼了，也未有等到。
只好……
“你說，你說你……一財務自由的合夥人，請家裡寵物吃這玩意兒當晚飯哦？”
舒軼一臉嫌棄，扒拉黃花菜，重點是寵物兩個字。
葉聽本想詮釋這牛肉麵多好吃，是三年裡吃到過最美味的，最想與你坐一塊兒分享的牛肉麵啊，隨後，發怔一般，正襟危坐：“那些話，你別當真……”
“然後呢？”
“然後……呃……我……老闆……”
“老闆娘，你想著我不吃霸王餐千萬別搭理這帥哥。”
於是，老闆娘看在人民幣的面子上，可憐唧唧，姑且錯失與葉聽搭腔的機會。
“你聽好了，我就說一回。”
舒軼齜著小白牙，咯咯笑，湊近身子側耳，聽那耳畔迅速飄過的三個字，像天空驚現的飛碟速度一樣，嗖一下，眨巴眼睛後，沒了。
究竟說沒說，說了呀，對面帥哥的臉像猴屁股似的，緋紅哩，但聽沒聽見，壓根沒往耳膜裡鑽！
沮喪……
萌妹子撅著小嘴巴，端起手機看資訊。
程嘉胤新建一個微信群，取名為：共跨2021小分組，將十幾位好友拉進裡頭，宣佈：12月31日晚7點，蝶雅山莊頂層，程式集團，邀請您不見不散。
眾人紛紛回覆收到，舒軼怯怯，對此視若無睹，息屏手機，乖巧食麵。
一小時後，程嘉胤私聊舒軼：“訊息看到了嗎？”
舒軼回覆：“不好意思，剛才在忙著……吃麵。”
“明天，來嗎？”程嘉胤追問。
葉聽行於一旁，正將女兒家送回事務所路上，插話：“如果明天有閒暇之餘，可以去。”
身旁的“小貓掛件”狐疑：“因為，您也會去？”
葉聽頷首，低眉溫柔，側顏看她：“協議儘管簽了，基本的禮數還得講究，情面也得在風雨來之前維持得妥帖周全……我想你懂，為人處世，圓滑是必備的品德，至少值得稱頌。”
“掛件”不解，缺了底氣與葉聽問：
“但為什麼，程嘉胤還不懂，滿身戾氣，好像全世界欠他債一樣？
我是說，我舒軼絕對不會因為他人過錯勉強自已去認，就像媽媽的產後抑鬱，與當時還在襁褓的我無關一樣。
程嘉胤與我即便再無可能，但關於有些罪惡，他也是不應被影響的那一個。”
葉聽笑：“他現在的狀態，就如你三年前，我的十三歲之前。有些人或事，他眼下沒能放手，等蛻變後，接受現實，也自然會從容以對萬千人生滋味，早晚而已。”
命運之所以強大，在於他的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沒有程式，就沒有程嘉胤多年來揮霍無度的富少生活，他享受，也得承擔責任，甚至去償還家人的罪孽，比如，放棄所愛之人，停止思念，心如刀絞，半分不得回頭。
亞馬遜雨林中的蝴蝶，扇動幾下翅膀，兩週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龍捲風，造人傷亡，財物毀損，這是命運的安排，理所當然，遇到災禍之人，只能認，然後，滿地狼藉，滿目瘡痍，重啟殘存的人生。
美曰其名，命運賜予的精神財富，實際荼毒活力氾濫的青春之心，罷了。
所以，當年四十有餘的程少錦見到舒卉雨，不可自拔地淪陷，他鐘愛的，興許並非此人，而是那些自已的生命裡，不再能擁有的……明媚與熱情，風發與衝勁。
所以……我……葉聽，亦是聽命太久，隨波逐流，心似枯槁，想嘗試適當反抗，找個藉口重新與她相處，自私尋覓活著的另一種可能性。
“哥哥倘若真像自已所說，盡人事，聽天命，是不必回來找我的。
三年前能讓你下定決心驅趕我離開的緣由之一，難道三年後，就一定有備無患？”
葉聽被眼前張揚女子道中心事，卻是眉眼柔情，很寵：“或許，禍患仍存。”
舒軼清嗓：“我只是想說，萬一，劇目重演，有人像上回般，暴風雨，被人推下山坡，奄奄一息。那也只是有人自已的命，自已的孽，而非六親的責任，身旁六親到時務必明白，千萬別把親人的離去，再特菩薩心腸地全包全攬，以為是喪盡天良之人所瀆的……命格。”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任何皆是！
葉聽在事務所大樓旁的角落，停了腳步，俯首，眼裡蘊著小小的可人兒，想將她藏於心底，護起來不受半點傷害。
“有位脾性倔強固執的老人家，今天輪到我去探望。等你寫完實習報告總結，我來接你，行麼？”
舒軼面色陰沉下來：“以為尊敬的葉先生今晚會遵守協議討好我，代寫報告呢？”
葉聽會心一笑，平和緩緩道來：“你那回遇險，我後來查過，結果並不是老爺子所為，我們誤會了他。你明白的，他看你長大，面上對你冷淡，實則也心疼憐惜你，不會為了制我回葉闌，真做出那樣泯滅人性的行徑。”
她問：“可笑……老爺子忒迷信，為啥覺得，以我作威脅就可脅迫你？”
葉聽輕笑：“關於這點，當時所有人都那麼認定，不是麼？”
“說來倒是記起來了，連我都……自作多情呢。”舒軼嘖嘖兩聲，唇角漾開笑意，小手騷動起來，“現在呢，將你視作哥哥，或者如父般敬重，似乎更妥當心安。”
“話是那麼說，你的手，能放過我的領帶麼？”
葉聽眼裡……此回重逢，舒軼非但不變那目光炙熱與渴望，她歷經生活磨礪，為人滑腔滑調有增無減也便罷了，還總對他“上下其手”，屬實膽大，屬實狂野！
舒軼想起，那牛肉麵的老闆娘啊，暗戳戳與她嘀咕：“原來，你……你就是那，總要兩碗麵的另一碗啊！”
屬實啊……莫名嘚瑟，蹦躂跳進事務所大樓。
……
葉清娥屬實，有點兒熱情似火：“哥哥……我最近學了個新詞兒！”
葉聽鎖車，淡淡：“說。”
“枯樹逢春，還有還有，久旱逢甘霖！”
“其實……我還沒有……和葉蔚林提那婚事。”
“哥哥，我錯了！”
葉清娥慫得很快，立馬對著大佛來了個九十度鞠躬，特恭恭敬敬，服服帖帖，心底……特罵罵咧咧，暗誹啊：
是誰是誰啊，追小姑娘追至人家家鄉，被平虞鄉親們拍到同吃同住的照片，畫面既視感，是某枯樹拎著大袋小袋，跟在小女朋友身後，一臉春意盎然。
然後，照片從小姑娘的家鄉群傳至安州的圈子群。眾人紛紛艾特枯樹妹妹：清娥啊，你哥不會是被退婚退得自暴自棄，眼都哭瞎了啊！
再然後，某娥回懟反駁：你們才一個個吃多了澳洲小龍蝦，沒見著某萬年枯萎的桃花古樹正含苞待放，苞還賊多，遍佈枝丫的那種，春時共賞奇景啊！
最後，此時此刻，某娥發覺，某枯樹的玩笑實在開不得，否則，某枯樹一個不開心，就得給她安排上一提就頭大的婚事兒，沒準來年還順利舉辦。
咱還是把嘴兒縫緊，開溜吧。
……
朔風低吟，葉聽與阿妹告辭，穿廊過亭，行至莊園其中一幢別墅，推門入大堂後，撲鼻而來淡淡茶香，寂靜且祥和。
不同於尋常朝枚之年的老人家，佇立於大型魚缸前的葉闌功成身退的老董事長身姿挺拔，衣著素淨，面相如茶般，溫和儒雅中，帶著閱盡人生百般滄桑的不迫和深沉，而眸中，多少仍匿大半生在生意場上揮斥方遒的精明和城府。
“爺爺。”
“姍姍來遲。”
老爺子語氣不疾不徐，帶著和善的笑意，將手中的魚食放置一旁後，便在雕刻精細的中式木沙發上安坐，目光緩緩移至三四米開外的俊秀孩兒。
“阿聽，跪下。”
葉聽語氣敬重，又含帶半分疏離冷淡：“孫兒不知，錯在哪裡？”
老爺子自嘲一番：“我的話，你一句都不聽了是嗎？”
“孫兒自小受爺爺循循教導，自認為成人後明辨是非，從不行差踏錯，違背世俗禮法，做出對不住自已，家人，令葉闌蒙羞的事，而今天，爺爺讓我跪，可否告知，為了什麼而跪？”
二十六歲的葉聽已不似小時無話不說的順從，也不似十二歲車禍後的極端叛逆，與二十三時功成名就後的冷眼相待亦有不同，他如今耐著性子據理力爭，詢問眼前這個致力於培養優質接班人的葉闌前董事長。
“近來，關於你的傳言，沸沸揚揚，爺爺這才知曉，你回頭找了她。也好，她如果能回來，你不會有事，葉闌也不會。”
葉聽了然，只言重點：“先不說謬論荒唐，且說她。三年了，她已不屬於葉家，是舒軼，只是個失了雙親的孤女，可憐人而已，爺爺，我們何必往她身上再套枷鎖，她從不欠我們。”
老爺子只是一笑，滿滿謙和：
“你自三歲跟在我身旁，乖巧柔順，天賦異稟。
十歲起，進入葉闌集團參與議事，我將一生經營學問傾囊相授，從來不顧所謂大師告誡，深覺得可笑，你也爭氣長臉。
直至你十二歲出事，我才真正開始對天地命數有了敬畏之心。
阿聽，你還年輕，正如爺爺當年心境，不知什麼是知天命。”
葉聽跪向杭城半山陵園方向，車禍逝者長眠之地。
他以悲哀之態，垂眸：
“少年時意氣張狂，興許舉止間招人仇怨，致使車禍。
二叔二嬸罹難，司機阿嫂殃及，只有我活著。
你們將唯一的倖存者關進寺廟半年。一百八十天，我夜夜懊悔，反思自已做錯什麼，直至深陷思維囹圄，只求一死。
後來的我，發誓絕不沾染你們的多年苦心經營，擔憂葉闌出半點禍患，全怪責在我這個不祥人身上。
我……自知，再受不起親人朋友的半點異樣眼光。
人生大自在，是心無拘絆，身無藩籬。
爺爺說我不知天命，實則不是，我早知道，所以坦然接受命格，離六親疏遠，生怕替你們招來災禍。”
“你又何必回頭找她？”
葉聽不言，老爺子繼而點明：
“因身旁，每一人都勸你隨天意，包括你自已。
唯有那丫頭不屑，堅持已見，要與天作對。
她出走，你為了她的安然度日，不惜以身世相要挾，大有魚死網破之勢。
幾年來，一刻不停籌謀劃策，將她山谷遇險與你車禍的始作俑者打得元氣大傷，現在，他離大廈傾塌差了一步。
你自已不解，爺爺讀得懂。不如，將她真正尋回，成全葉闌，也成全自已。”
葉聽淡笑一聲：“成全自已？”
他起身，拍幾回未有染塵的雙膝，再慢慢直了腰：
“爺爺有時似乎老了，總將我當成三年前的阿聽，或者更小些時候。
您反應不及，孫兒知會您一聲，現在的我，行為處事，僅僅是她願不願意，再者，我想不想，而不是，你們允不允許。”
……
驅車駛出莊園，葉聽沿著長長的緩坡而下，兩側的銀杏樹冬日蕭條，未曾如盛時一般華麗翩然。
不需要了……
不必再從這條路跟著她，緊緊注視她散落的長髮，與孤零零的背影，在冰天雪地中，冒著滿天白色紛揚，她淋著雨走回南大，他陪著，三小時。
也不需從旁人口中得知，南大的她，高燒不退，病來如山倒，愛莫能助，因他也一樣。
他為難之下，出口叮囑旁人：購足各類藥品，往後的一段日子，她不會過得寬裕。
她兼職謀生，有迴風雨交加，無奈撥通的求援電話不再是他。
有個面熟之人將車停在她面前，下了車將狼狽姑娘擁在懷裡心疼不已。
此事，可喜可賀，只是那回後……再不曾主動尋她，藏遠處見她。
一腔怨恨化了孤勇，一絲絲報復在那些醜陋不堪，惡貫滿盈之人身上，似揮舞長鞭，擊七寸外，千萬折磨，卻不致死。
不同於對前任女友，對舒軼，他從未有過怦然心動之感。
多年來的相知相守，她早已成了更勝血緣的存在，無一脈關聯，但至親至信。
僅不知，那份見到她愛別人，那徹夜難眠的嫉妒，那像是被奪走心臟一般的喘不過氣，到底算不算愛情。
而如今，想將心臟歸置原位，不想再與她分別，捨不得放手，也是不可否認。
從今往後，來日方長，無論以何種身份，他想陪伴她左右，光明正大地問候她幾句安好。
於是，葉聽桃花眼中含情脈脈，與舒軼言談溫柔：“明天宴席散了，有個2021想和你一起跨？”
舒軼捧著小黃人杯，以裡頭熱水的溫意捂手，驚得差些噗嗤一下用小嘴裡塞著的一氧化二氫給電腦螢幕洗把臉。
她環顧四周無人，幸好就剩了個遠處想搭順風車的關曉玥，那廝耳朵伸得賊長，這不……也在工位上驚得差一點跳起身子。
舒軼定神，嚥了咽口水，壓低聲音，弱弱地問一句：“那……我可以燃放仙女棒嗎？”
“可以。”
葉聽不知自已見了她就笑，卸了渾身包袱一般，自在逍遙。
可愛至極的娃娃臉可慌亂，狗狗眼睛撲閃撲閃，感嘆於2020年12月30日的葉聽哥哥啊……
路邊攤不再被他嫌棄了，仙女棒不再汙染大氣環境了，跨年這種毫無意義的活動也變得不再熬夜傷身體影響她長身高了……
然後，他那香香的身子，也可以藉著各種理由，偶爾堂而皇之碰一下，摸一下，抱一下了。
長大……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