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冬日溼冷，是浸入骨髓一般的刺骨。
冷也罷了，浪漫的雪卻是難得幾年才會落一回，更要命的是，若是冰冷中夾著雨水，那就如魔法攻擊一般，論是裡裡外外添幾層衣物皆是不夠暖和的。
十一歲的葉清娥，冬日下雨出不得外邊玩耍，只好坐在家門前，裹著大襖子與彼時亦是孩童的舒軼說：“下雨，是因為雲朵結婚，辦喜事，在給我們發糖吃哩。”
“那下雪呢？”小舒軼且問。
孩童葉清嘟嘟囔囔，望著外邊淅淅瀝瀝的小雨，得不出個答案。
身後有個十五歲的清冷少年，依葫蘆畫瓢，回答：“下雪，是兩雲朵，尋常日子過久了，發覺彼此不合適，分開前向吃過糖的人宣告，我們散了，大夥兒也散了。”
那一年……
葉家父親葉蔚林，與彼此折磨多年的髮妻，結束婚姻狀態。
小兒葉聽樂得在葉家莊園前開墾了一片土地，種下蓄謀已久的各色月季。
舒軼下學歸來後，他眉梢帶笑，第一句話就是和她說：“離得好。”
一旁的葉清嗬地哭了出來，小手摩挲著淚眼問：“哥哥，我們……以後……沒媽媽了。”
葉家母親因丈夫的多年冷眼相待，心灰意冷，飛至美帝投奔大兒子葉紹，即便後幾年葉紹回國掌管家族企業，她亦是再沒回來。
小女兒那段時間，哭得是稀里嘩啦，兩眼浮腫。
二兒子葉聽的反應是，沒什麼反應。
他自顧自上著大學，每天回到家，擺弄莊園前頭的花花草草。
待到花開時，喜慶、富貴！
葉家父親再不受集團中權力式微的爺爺管束，隱忍半輩子，總算反擊成功。
因而，他將家中行李搬空，投奔不知是三兒還是四兒的懷抱。
眾所周知，他在外面，也有家，只是不知那女人的姓名，也不知他到底有幾個家。
他將她們保護得很好。
而葉家爺爺因二兒子兒媳車禍去世，打擊過大，身子欠佳，於美帝求醫。
所謂的葉家莊園，偌大的房子裡，住著四個小屁孩罷了。
如此晃盪多年，舒軼不知，別人的家啊，也是這般冷清麼？
後來呢，舒軼又常想，這杭城，下雪不常有卻是樂意下雨，是否連天空，也更歡喜團團圓圓的喜氣？
……
冬日夜晚來得更快。
漆黑籠罩大地，寒風凜凜。
舒軼出院時，已是次日。
她行屍走肉般，拖著身軀走出醫院。
空氣溼冷，地面上左右全為水坑，是剛下過雨的模樣。
而門口，進出人流密集，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讓人心慌不安。
舒軼眼神空洞，漫無目的隨大流而行進。
正要踏下醫院大樓臺階時，未曾料見有人會急匆匆跑來，很巧和自已撞個滿懷。
因是瘦弱，舒軼被其撞得從臺階上滾落，再重重坐倒在地，渾身上下的每個關節，皆是傳來令她只得咬牙切齒忍耐的鑽心疼痛。
而原先抓著的手機，亦是掙脫束縛，於觸地那一刻發出清晰的破裂聲。
舒軼暗道不妙，頓然覺得自身疼痛已是小事一樁，她急匆匆朝著手機爬過去，撿起手機一看，不出所料，手機螢幕已然碎得冒出玻璃渣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媽媽出了車禍，我太著急了。”
耳畔的聲音，令人心碎與同情。
舒軼仰首，見姑娘家與自已一般大，顯然，她的眼神中充斥著忙碌了一日的疲憊，滿臉淚痕，帶著哭腔，解釋著急忙慌的緣由。
舒軼在姑娘攙扶下站起身，乏力安慰：“沒事，趕緊去找你媽媽，不用管我了。”
那姑娘很是感激舒軼沒有拖著自已要賠償，鞠躬道歉後，又向醫院方向疾步跑去，背影之中，帶著無助的心急如焚。
破碎的螢幕，髒兮的雙手，舒軼苦笑搖頭，再一抬，穿著白色外套的男子已站在她面前。
她裝無事，強顏歡笑：“哥哥，我沒事。”
葉聽俯身，大手握住她的手腕處，兄妹之儀相處多年，關係再親密無間也僅到過手腕，而非手心。
見此情此景，舒軼淚目，真心怪責著自已心性貪婪，想要從葉聽身上索取太多。
若她不捅破窗戶紙，即便葉聽三年前定會用各種理由將她驅離，如今再見，也不會是這般尷尬，只得由她這個“蕭牆”時不時尋著樂子，盡全力粉飾太平。
葉聽，又從來光鮮亮麗，向來極喜整潔。
他從大衣袋中拿出溼巾，輕柔著手中的力，替她擦去臉頰兩側的髒汙，再取一張溼巾，淨了她雙手。
委屈之時，誰都聽不得旁人一聲突如其來的怎麼了。
葉聽一句不曾言語，卻在一舉一動之間訴盡心裡的關懷。
舒軼眼眶一熱，未能忍住湧至心上的淚珠止不住湧了出來，她忙低下頭，不令葉聽見著那難堪抽泣模樣。
葉聽的大手輕撫她柔軟的髮絲，舒軼擦了擦眼睛，強忍內心憋屈問：“我的事，是葉清和你提起的？”
“不是她。”葉聽否認後解釋，“那家餐廳是我和同學投資的。”
舒軼詫異抬頭，皺起小彎眉：“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她又猛然想到啥，眼睛一亮，齜起小白牙，含著殘存的淚，小手扒拉葉聽的衣袖，頓然振奮：“所以，以後能給妹妹我免單嗎，你曉得啊，我特愛吃意餐的。”
葉聽再自持清高，也便是個男人罷了，面對這小貓般的女孩眨巴她的狗狗眼撒嬌，他溫和，寵溺笑著：“當然……不行的。”
舒軼“切誒”一聲，腹誹：沒情趣的男人。
也就勉強算上暴富罷了。
富……
那……
那其實……沒情趣，突然間，也能變成一項優點！
巴結啊！
論是再有小仇小恨，也得巴結著人家的。
正是舒軼心間盤算得失之際，一旁之人有意無意般隨口道：“很巧的是，這家醫院恰好有我同學，你的出院時間，向他打聽才得知。”
身心睏倦，舒軼伸著懶腰。
即便她存了開玩笑的力氣，卻已無法動腦思考為何葉聽要打聽自已的出院時間。
甚至於，此刻在人流如織的醫院裡，她的安全感全然依附於葉聽哥哥身上。
葉聽說的話，她極為聽從。
“和我走，車就停在前面。”
舒軼乖巧跟著葉聽，走至一輛純白色的保時捷旁，很自覺如小時想去開啟後方的門。
而葉聽站在她身邊，已快她一步將副駕駛的門開啟，邀請她進去。
舒軼接受葉聽的好意，進入副駕駛坐下來，圓圓的眼裡笑意盎然且嘚瑟，哥哥，哥哥，連著喚了好些次數。
葉聽本性剛直，舒軼那第一聲哥哥也便應了，多叫些許聲，也打斷其無實際意義的表達，且問：“帶你吃飯。”
他這一問，舒軼還真覺肚子飢腸轆轆，她抿抿乾燥起皮的嘴唇，猶豫會兒才嘻嘻哈哈，臭不要臉：“糯米飯，這附近有麼？”
“要麼去那家老店？上高架開過去也不過二十分鐘。”
葉聽遞給舒軼一瓶水，舒軼接過後，面露詫異，京腔滿滿且問：“還屹立不倒兒開著呀？”
那家店，最開始是葉聽帶她去的。
讀小學那會兒，她某日突然念起平虞舅舅常帶家中孩子吃的溫州小吃，求著葉聽再帶自已吃一回。
葉聽起先是冷臉拒絕她的，給出的充分理由是：
“路邊小店衛生條件未必會過關。
你本來就個子不高，又還在長身體，不要吃材料不明不白的食物。
要是實在想，請師傅來家裡做也行。”
舒軼唯諾卻堅持：“就去一回！請師傅來家裡做的話，沒那種淳樸的感覺。”
葉聽終是在她的三番五次糾纏下心軟，了卻她心願。
她邀請葉聽：“哥哥，你也吃啊，這很好吃的。”
少年葉聽忍耐周身不適：“我不愛這些。”
她看出富家公子是第一回來路邊小店，他渾身充斥著拘束乃至嫌棄，就連椅子，他都用消毒溼巾擦拭了好些次數才肯坐下。
故而，往後的日子裡，每每心中想念起平虞的風土人情，她就獨自一人偷偷出門，前去照顧那家溫州小吃店的生意。
讀初一時，舒軼遇著那場暴雨，雨水傾盆而下的過程足足持續三小時，直至夜幕降臨才停了下來。
老城區的排水系統不太好使，一場暴雨後，路面被淹得水洩不通。
被困小吃店回不了家的舒軼亦是候在原處三小時等雨停，沒曾想，最終會被葉聽逮個正著。
她做錯事兒，葉聽從不責怪，只會加重些語氣，稍稍嚴厲地訓上幾個字。
葉聽那時站在一片汪洋中，積水沒過他的膝蓋，浸溼他價格不菲的白鞋。
“哥哥，我錯了。”舒軼咬著指甲垂頭認罪。
葉聽的模樣略顯狼狽，漠然質問她：“身高長到150了？”
她耷拉下腦袋，不聲不響，卻又聽對方無奈道：“過來，我揹你，司機將車停在前面。”
雖是如此，後面的日子裡，每每節假日，她溜出外頭吃不那麼健康的路邊小店，或和同學，或和初戀，葉聽若是碰著，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囑咐一聲：“天黑之前，記得回家。”
他分明，是自已讓她回家，他也曾說，那是她的家，他們的家……
“你很久沒去過那兒了。”
葉聽的平淡語氣中，舒軼聽不出他是在生氣介懷，還只是尋常一問。
“這幾年差不多都待學校了，除了上課就在學校商業街兼職打工，也沒什麼空閒出來逛。現在開始實習，才會每天在市區和學校來回奔波。”
舒軼咬著嘴唇，稍有心虛，看向身側的車窗外頭，再微微抬頭看夜空中一閃一閃的飛機。
她難得撒謊，畢竟這幾年，每每有空，自已都會和關曉玥一同乘著地鐵去安城的各大商圈逛吃，拔種下的草。
年輕人嘛，這樣消費在所難免。
但她唯一忌諱的地方就是葉家附近。
她岔開話題，上下左右對著保時捷的車內空間摸索：“哥哥，你這車子看起來挺新的。”
葉聽專注開車，只回：“才入手三個月。”
“在杭城，有錢就是人上人，豪車美……”舒軼抖擻起精神，努力活躍氣氛，說到美人兒又閉了嘴，因她本想強調的美人兒是段子窈，結果發現現在坐在上頭的是自已。
葉聽太過了解舒軼的小心思，一舉一動盡收眼底，皆在手心掌握，他勸誡：“你剛退燒，消停會兒，也別再因為當初的事介懷。”
他將車駛上高架，開車速度也快了起來。
舒軼的雙頰滾燙，並非發燒。
她靠著座椅，拿起破碎的手機，點亮螢幕，藉此轉移注意力。
組長的微信跳出：“萬引已安排他人，你明天一早飛西安。”
舒軼愣神，身旁之人開口：“微信拉黑也就算了，手機號還是放出來吧，有急事也可以保持聯絡。”
“呃……”
我和您能有什麼急事？
舒軼眨巴著眼睛，心中自是有數得很，葉聽乃工作狂，如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論是歡喜她才靠近，那可能性與太陽從西邊升起，火星撞上地球，地球繞著月球公轉的機率相差不大。
葉聽啊，曾讓她墜入深淵之人，方才在她最需溫暖與安全感之時，又一次出現在她面前。
他似抱起一隻流浪於街頭，正渾身發抖的小貓，溫柔撫著她的背脊道：別怕，我在。
舒軼感恩葉聽此次及時出現，令她處在崩潰邊緣時，不至於摔得太過狼狽。
就像很久以前。
那……
若是他直言快語，有事相求，這忙，是幫，還是不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