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起因是這樣的。

三年前,有枚路人甲在舒軼耳邊道了無數次:“十二月浪漫,節日多盼頭多,真不考慮找個男朋友?”

舒軼聽得耳朵起繭,雙手交叉於胸前,氣勢洶洶模樣:“三十一遍了,有話直言?”

當然,最終讓她下定決心,眼睛鋥亮起來的還是路人甲那句:“如果小軼能把到葉聽,留在葉家,我房裡的漫威限量手辦全送你!”

“這可是你說的!”

舒軼亢奮,鬥志昂揚!

“君子一言,N匹馬難追。”

路人甲慫恿成功,問題是舒軼滾到葉聽跟前表白時,沒翻黃曆。

葉聽捧著膝上型電腦,面色陰沉。

看來選的不是好時候。

舒軼嚥了嚥唾沫,本想先撤問對方:“說真的,一直以來,您都怎麼看我?”

葉聽疏離:“你?”

“我。”

“是我豢養在身邊的寵物,心情不錯的時候投個食,解解壓。”

舒軼頓感不妙,蹙著本應靈動的新月眉,不解:“說什麼呢?”

“你考入南大,葉家欠你的,也算還清,以後別再糾纏。”葉聽低沉的聲音一如既往動人心絃,語氣又從來平淡無波。

“什麼債?”舒軼追問。

葉聽沉默不答,她僥倖以為只是玩笑。

那時,舒軼不過十八,高中畢業考入國內排名前三的高校,聰慧與青春美貌並存,示好的異性追隨者紛至沓來。

正值少時風華正茂,本性又張揚的她,心中的自負狂妄更是應時應景地井噴式爆發至頂點,甚至,真以為不可一世的葉聽也是歡喜自已的。

“葉聽,我喜歡你呢,你?”

分明局面越發僵冷,她非要在當下較真,求個結果。

她被瀰漫全身的熱愛衝昏頭腦,放下顏面和尊嚴,將女兒家的心思婉約以表,妄想得一個奇蹟般的反饋。

葉聽錯愕一瞬,緊接著搖頭拒絕,默聲否認。

舒軼不自覺緊握起拳頭,小心翼翼闡述心裡話:“葉風說,你是因為喜歡我才對我那麼好。”

葉聽語氣隨意平靜:“你和街邊流浪狗的區別就在於主人的虧欠憐憫。”

“真心話?”她不死心地又確認一番,眸中染上氤氳珠光。

葉聽停下手中敲擊電腦鍵盤的動作,桃花眼一向攝人心魄,卻以它直視舒軼後,不假思索回應:“是。”

他還直言不諱繼續:“九年前,葉家內憂外患。

爺爺迷信風水大師說法,把你收養。

一是因你父親替了葉蔚林的死,葉蔚林欠你家人情,得還。

二是因你生辰八字與葉家妥貼,借你命格能為葉家助力,度過難關。

現今,葉家勢頭正盛,你的價值消耗殆盡,也考上了大學,趁著主人未下逐客令,你也見好就收……怎樣?”

對方的回答似冰水從樓上傾盆而下,分毫不差砸在她頭頂,淋得她清醒。

無法想象,這些含著輕蔑不屑的話語內容是從自小待她親和的葉聽口中道出。

那一刻,她由滿心莫名其妙轉而恍然大悟,這葉聽並未誆她尋開心,他從來沉穩,不怎有歡脫隨性之時。

葉聽停了手裡的工作,繼而如水般平靜告誡於她:“你本就不是葉家人,出去後,別再回來,這兒,也從來不是你的家。”

舒軼的世界,就在對方說出決絕之言時,仿若透明玻璃迸裂般轟然崩塌,時間在那一秒凝固,畫面在破碎瞬間定格。

還有什麼,能比和一個孤兒談及家的話題,更能讓她卸去鎧甲,任人蹂躪踐踏,更能讓她乖乖束手就擒,聽之任之。

不愧是葉聽,為驅趕礙事兒的她遠離,將一把鋒利的刀,一寸不差刺中她的心,剜她肉,飲她心頭血,亦或者說,準確無誤瞄準她的弱點開槍,滿分,十環!

所以,她抗爭無用,掰不動葉聽強硬的決心,她註定要離去……

孤兒江野……時隔九年,又一次沒了家……

舒軼眸中染上氤氳珠光,淚水不爭氣,奪眶而出,絲毫不挽她半分顏面。

十年一遇的寒冬。

江南古城杭城下起初雪。

窗外灑落片片鵝毛,舒軼微顫著杵在原地,耳畔諸多葉聽的冷言冷語灌入,左耳進,右耳不出。

驀然之間,自九歲相識至今的一幕幕相談甚歡在腦海中掠過。

將近十年間,不得不承認,她被葉聽慣著,愈發得寸進尺把自已當回事兒,尾巴早翹到天宮上頭去了。

葉聽話音剛落,舒軼強忍著心中洶湧的酸澀,連眨幾下溼熱的眼眶,硬氣十分:“出了葉家後,寵物一定給您活出個樣兒來,一定不丟您的臉面,一定不回頭看。”

此話,剛出口時,氣場底氣十足。然則後半句漸為走低的音量,足以證實,她心底怯懦至極。

舒軼亂了神,轉身面對著一牆色澤深深淺淺的舊書籍。

它們,被主人打理得一塵不染,卻又沾著歲月蹉跎的陳舊痕跡。

它們,她曾在一本不落,借閱過。

明朝那些事九冊、中華上下五千年、世界文明史……

儒林外史、朝花夕拾、繁星春水、活著……

甚至,冰與火、股票作手回憶錄……

書籍之中,頁面側邊,含著多多少少兩人筆跡的註釋,證明這些年的經歷不假,摸得著、看得到。

知道嗎?

那些隱匿在註釋中的微妙情愫,就像金色大胖鯉魚噗通一聲躍出水面,又咚地鑽了回去。

水面恢復平靜,她歡呼雀躍:“嘿,你看,你們看,剛才一條好大的肥魚!”

旁人質疑:“哪有哪有?”

她著實無力證明……

那魚,那胖魚出來混過,它這個舉動存在過。

但……存在過,又怎樣?

能推理證明出什麼她想要的答案,讓眾人或者對方信服的答案?

有些事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而兩兩意會之間,是有機率出現偏差的,那就叫,一方的自作多情。

空氣寂靜良久,葉聽不聲不響地輕擊著筆記本鍵盤,清脆的聲響來回躍動在彼此耳畔。

舒軼再一次發問:“你確信,想讓我離開?”

葉聽頷首,並無反悔挽留之意。

舒軼洩氣,窘迫。

女兒家,顏面盡失,只得從房裡失魂落魄地退出。

……

舒軼在夢幻城堡一般的葉家莊園稀裡糊塗生活數年,到此為止,才將葉聽父親最初收養自已的初衷理明白。

原來從來沒有什麼好心收養。

葉家,只是因虧欠和那可笑的迷信之言,才願意撫養一個外姓孩子長大。

也難怪,所謂上流人士,常評她是純良小伢兒。

現下想來,真真在諷刺她無害又無知。

不當了不當了,葉聽的寵物,他的小畜生,誰愛當誰當去。

一氣之下,怒火攻心,十八歲的舒軼甩下信用卡,清了痕跡,遷了戶口,誓與葉家劃上三八線,老死不相往來。

好一個鐵骨錚錚,吃多年軟飯,長到成年有家不回的葉家二小姐。

葉家長公主清娥不明內情,在京城傳媒大學宿舍陽臺,對著杭城南大方向,淚汪汪大罵:“再見這小東西,非得擼起袖子,喊她一聲小白眼狼,看她敢不敢應!”

南大這方,大一學妹揉揉鼻子,噴嚏打得接二連三。

淋雪痛哭過後,發燒吃藥,迷糊賴在寢室硬板床上,小病一場,大睡兩週。

醒來時,如獲新生。

塵歸塵,土歸土,過往恩怨,不追不計,不虧不欠。

……

三年後。

夜裡八點整,江凌路地鐵站,人流量與晚高峰時分相提並論,不相上下。

在事務所實習的舒軼,被前輩左右拉扯幹雜活一日,身心俱疲,兩眼呆滯地跟隨著人流行進。

邁進地鐵車廂內,迷糊著的女兒家卻猛一提神,眼疾手快,搶了個位置坐下。

杭城地鐵帥哥扎堆,全國聞名。

與其說,舒軼鍾愛地鐵,不如說,她熱衷於用帥哥,養目。

十分鐘罷了,舒軼養了很多次的目,最後,在一帥哥上前問她“能否加個微信”時,迴圈戀愛模式……掃興告終。

羞紅臉的同時,舒軼遺憾垂眸,瞥見托特包裡躺著的房產贈與合同。

今兒個,從神秘檔案取出,裹挾著久違名字的合同書,就躺在裡頭。

而合同書中籤署的葉聽二字,令她的神思,不得不恍惚地被牽引至葉聽的神顏,那張存在記憶裡,早已模糊的臉。

好吧她承認,杭城無敵的盛世美顏,就存於這小小的檔案裡。

舒軼深吸一口氣,以指腹撫觸紙張邊緣,提醒自已,這一切,是真的……

這回,是有法律效力的證據給大家夥兒看,證明自已於葉聽,與眾不同。

她激動,發資訊給舊友:瞧吧,人送我房子誒,省會江景大平層啊。

舊友調侃:什麼,人分明是送寵物的,送小畜生啊。

舒軼剛浮出的笑意僵在嘴角:得,權當我上句話廢言。

……

南大地鐵站外,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襲來。

又……下雪了……

舒軼微怔在原地良久,大腦一片空白。

冰冷一絲絲浸入骨髓,提醒她,不應再踟躇不前。

舒軼提提神迴歸三維現實世界,寒顫一下後,忙將扎著馬尾的頭繩鬆開,散落下柔順的濃密長髮。

長髮左右順至胸前,再戴上暖乎乎的毛絨鵝黃圓帽以及棉白口罩,雙手躲入雪山印花的冬衣口袋,憨態可掬。

最後,一鼓作氣衝進寒夜之中,與之共情。

往前直行兩百米,再左拐,順著南大操場外延的馬路走至盡頭,才能抵達學生公寓。

這是舒軼自大四實習以來的歸寢必經之路,今晚也不例外,只是大雪紛揚,只是前方的路燈下意外杵著一人。

那廝著一身黑長大衣,撐著把傘,其上方是撲天的白色,在明黃的路燈光下洋灑飄落。

先不論安全隱患方面,就這夜空漆色飄雪,孤寂身影沉思在馬路牙子邊的唯美畫面,舒軼還挺想用手機咔嚓下來,留作緬懷。

不過,眼前的棘手是,原先回程時空蕩蕩的馬路,今日卻有不同尋常。

舒軼慌了,急得想打帽子叔叔電話。

她眯著三十米外六親不認人畜不分的近視眼,透過視野中的密麻白色阻礙,想努力看清前方之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死神來了?

呸……好歹大學生,封建迷信不可取!

舒軼蠕動著手,探進包裡尋找眼鏡。

眼鏡帶了,掏出戴上,一探,是他是他,還好是他!

是漂亮的葉聽啊,是封印在她記憶深處裡,上邊積了一層厚灰的葉聽啊,是她打從心底以為,此生不會再有交集的葉聽啊。

她不得不承認,葉聽帥得驚天動地,多瞧他幾眼,足夠延年益壽。

但……人當初像趕流浪狗一般拒絕自已的示好啊!

她心有怨念未消,準備繞個遠道,撤退。

這剛轉身想逃,就聽身後之人出聲喚她。

舒軼腳步停頓。

這……

印象中,葉聽從未提過她舒軼名字,向來是喚她的乳名陽陽。

舒軼凝神向那人望去,涼絲絲的晶狀物躺落在她的纖長睫毛上,親吻,化水,滑落。

黑色圓傘越過一盞盞散著明光的路燈,雪地裡咯吱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三十米,二十米,五米……

舒軼躲在棉衣大口袋裡的兩隻小手,隨距離的拉近,握住,攥緊,發汗。

終了,那傘越過她的髮梢,傘下之人遮掩住她眼前的路燈光線。

時間彷彿被靜止一般,雪停了。

暗色湧動,冷風拂過兩人髮梢,四目對視,那葉聽的顏,被口罩遮了半面絕色。

舒軼剋制著內心深處起伏跌宕的洶湧,眼中存了錯愕與幾絲悅然,淡聲喚著:“葉聽。”

“是我。”對方的回應如清水般,無味平靜。

剛分別時,舒軼曾遐想過,倘若再一次邂逅葉聽,會是在何種場景,以怎樣的心態,第一句寒暄該說什麼……

始料未及,新的故事,又會是在一場大雪紛飛之中開篇。

與少時安全感依託之人久別重逢,小姑娘心間泛起漣漪,如何形容光,答是葉聽。

她將藏著掖著的三年磨礪曲折,由眼中的委屈傾訴對方,鼻子一酸,哽咽:“哥哥,好久不見。”

……

杭城,不怎歡喜下雪的。

但每次下雪,總是巧妙絕倫,應時應景。

比如,當初小軼軼與葉聽訣別時,下了場雪。

重逢,亦是。

葉聽問她:“你好嗎?”

舒軼將朦朧的淚眼擦乾,又頹然耷拉下腦袋。

她沒曾想,葉聽會在自已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出現,一時之間,也真尋不著應對的思路。

“把頭抬起來。”

葉聽還如原先那般,說起話來不緊不慢,溫和且堅定。

舒軼鼓腮,無可奈何屈身強權,她將下巴一提,小頭仰至六十度以上,強迫自已……欣賞葉聽的貌美。

葉聽,髮絲亮澤濃密,眉目秀麗清澈,眼尾微翹,許是天冷略微泛紅,溼漉的桃花眼之中似盛著山川星河,有風月亦有深情,撩人心絃。

從前,白皙少年內斂,被她與葉清糾纏許久,才會溜達在外,充當人肉錢包。

迎面走來的路人,皆是目瞪口呆,難以自制地欲多瞧幾眼那謫仙般面容,一不小心,撞了樹。

旁人戲稱:“當代版擲果盈車,看殺衛玠。”

葉聽啊,與尋常人,是存著次元壁一般格格不入。

故而,人群之中,一眼望得見他。

……

若有人問:

如何形容落在人生中的那束月光?

舒軼會答:“桃花眼,神色清冷,美貌可禍國殃民,性子為板正規矩,卻獨獨,不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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