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小姐對他說過“對不起”。但只有那最後且唯一的一次。
“對不起,你會是用來過渡的一代。”
作為過渡的一代,選擇只有兩種:像工具一樣活下去,或者像人一樣死去——當然,像工具一樣死去,也是常有的事情。
喬小姐問他,他要怎麼選。他沒選,而是製造了新的選項,更年輕的他反而擁有現在不再有的勇氣。
“我想像人一樣活著。”
她笑了,說他有好志向,但不太現實。
她說,她也是過渡的一代。“過渡的一代”可以橫跨很寬泛的時間,也可以是永遠,永遠都離終點差一個可望不可及的距離,永遠地被困在粘稠的原點。
然後,她問澤霖,他覺得“過渡的一代”還需要多久才能結束。
“我想要我這一代就結束。”
喬女士笑了。
“我之前也是這樣想的,但事實你也看見了。我現在已經不再能做什麼,時間太久,讓我也有點不清醒了……所以才會需要依靠你。”
她那天說了很多次對不起。說“對不起,要把所有期望押在你身上”。
突如其來的歉意讓澤霖覺得有些迷茫。他隱約地覺得自已在暗中被委以了重任,但不知道那責任什麼時候到了他身上,也不知道責任具體要求他做什麼。
“我該做什麼。”
“讓人像人一樣活著,就像你剛才選擇的那樣。當然,幸福和尊嚴都不是完全的,永遠不可能……但最起碼,不要讓人們只能被迫接受幸福和尊嚴的對立面。”
世界是相對的,充滿不同維度的衝突和對立。衝突不可怕,可怕的是衝突被人為地消除,且人們被鎖在了“不受歡迎的那一面”,以至於忘記了痛苦還有一個對立面叫做“幸福”,以至於追求幸福會被詬病,因為大家都沉默地被鎖在痛苦中。
要讓太陽照耀時,人們可以自自然然地站到陰影處,或是走到陽光下。想得到溫暖,那就大大方方張開手臂,想安靜地思考,那就順著心意去到林蔭底下。
需要一步步來,第一步是讓大家不會被非自然死亡困擾:不會被餓死、在戰爭中死去,或者是因為不夠資源看病而死於疾病折磨。
然後是心病。澤霖很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他也的確和在海邊遇到的友人這麼說過:“孩子們不會後悔到來的世界”。
喬女士靜靜地聽他說完了這些。
“那你就去做吧,動作得快些了,要在人們習慣之前做出點改變。畢竟,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什麼該是常態,都取決於人還對它們有沒有反應。”
那天晚上,喬女士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給了他自由。他可以到處走動了,不需要再順著喬女士的心意做事,想去哪裡都沒人阻攔,就這麼死去也不會造成誰的不滿。
喬女士給了他一件黑色的斗篷。破舊的黑斗篷遮不住他的角和尾巴,但是最起碼能遮住他僅有的兩件行李:冥水劍,和一些貨幣。
除了這兩件東西外,他好像什麼都沒帶走,但身體又很沉重,因為心裡被喬女士塞滿了複雜的心緒。
那天在下雨,天氣很冷,澤霖一個人走在宵禁中的蘇託利。
路上沒有燈,窗戶裡也沒有透出燈光,這顯得遠處的光亮格外反常——那是工地。伽蘭亞人在建新的鐘樓,他們說新鐘樓要建得足夠宏偉,而這需要大量的伽爾法勞工沒日沒夜地工作。伽蘭亞人會給他們開具不受宵禁限制人員的特殊許可證,但伽蘭亞人顯然沒有考慮到勞工們不如他們一樣有得體外套的口袋裝那樣一張薄薄的紙,所以許可證總是丟。
許可證丟失,所以回家的路上會被打。許可證丟失,所以被打完之後還要花錢去向伽蘭亞人補辦。
澤霖其實不太知道應該往哪裡走。邊境都是關卡,沒有伽蘭亞人頒發的證件就出不去,那種東西澤霖當然沒有。
那還要往前走嗎?前面就是工地了,都是伽蘭亞人。澤霖有一點小小的自保能力,作為一般不會擁有攻擊效能力的伽爾法,他可以操縱結晶,但這只是因為他得了病而已。病治好了,這一點小小的自保能力也會跟著消失,因為這本就是不屬於他的能力。
還有必要繼續走下去嗎。就靠這點微弱的結晶能力,在宵禁時間段走在街上,說不定遇到一群伽蘭亞人,就會被打死了,完全不夠防身。
的確,喬女士之前很熱衷於參加伽蘭亞人的社交場合,尤其是指望混進教會,這或許讓某些教會高層能認識澤霖的臉,但在路上抓到一個伽爾法這種事,誰會上報給上級呢。
事到如今能依靠的只有冥水劍,但用起來實在是太疼了,澤霖心裡有些牴觸。他還沒掌握好力道,不知道怎麼把自已劃到剛好出血又不至於傷口太深的程度,以給冥水劍提供足夠的血液。
不知道該去哪裡。思來想去,他覺得,不如直接去到希維爾,或者維多利亞。
或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討厭自已的臉,但又不得不承認那是張很好用的臉。
遇到巡邏的隊伍,他舉起雙手,告訴對方他無意反抗。他希望對方是些品德不那麼高尚的人,會認為直接殺掉他的樂趣比做些其他事少得多,所以不會一刀砍斷他的脖子。
意料之中地,被對方盤問了。澤霖知道如果他們只是想解決掉路上遇見的小雜碎,那他們根本不會花這麼多時間問他的背景——他們不屑與別的種族交流。
“家人呢。”
“沒有了。”
“要去哪?”
“不知道。”
澤霖看見,對方笑了。那是澤霖希望看見的笑,高高在上者看見獵物的笑。
意料之中地被帶上了他們的車。
意料之中地被他們不懷好意地打量。
澤霖得想個方法同時解決掉他們,所以他們一起聚過來反而是比較理想的情況。
肢體的貼近讓澤霖能夠從後背摸到他們的心臟。
結晶能力有限讓澤霖只能透過觸碰和靠近要害的方式有效地往對方體內注入結晶。結晶在身體中隨著血液移動到全身和逐漸生長都需要時間,等待他們因結晶而死的過程中,澤霖只能儘量保持清醒。
好像就是自那一天起,辱罵和肢體暴力都不再會讓他難過了。
他在心中計算著時間。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太折磨人了。
稍微將時間放長些。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他已經在考慮冥水劍——但拔劍和對方的拳頭,哪一個更快呢。
冥水劍現在正被脫下的斗篷蓋著,目的是不讓這群伽蘭亞人發現,但他們忙著從澤霖身上找樂子,也沒心情回頭去檢查斗篷。
終於,他們捂著心口,含著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的眼神,接連停止了動作,並倒地。
情況比想象中好。他身上沒留什麼嚴重的傷口,雖然流血的地方被菸頭燙了真的很疼。一個小時足夠對方把他削成人棍然後扔去路邊,但對方口味沒那麼重。
澤霖笑了。
還得謝謝他們是嗎。
受了點傷,但身體還能動,甚至免了再劃開身體給冥水劍開刃的功夫。
冥水劍沾血,澤霖將一車的伽蘭亞人一個一個送上黃泉路。喬女士教過他,確保對方真的死去很重要,所以他仔細地捅了每一個人的每一處要害,喉嚨和腿部動脈算是附贈的禮物。
有點累人,但好在事情做完了。
他們被遺忘了,也被教會遺忘。澤霖從他們身上摸到證件和出入邊境的許可證,好在它們還沒有染上血。
重新穿上斗篷,但這一次是教會的銀袍。頭上的角有點礙事——他當然沒有伽蘭亞人的光環,但直接暴露他身份的還是這一對角。
那就砸掉。車裡不是有鐵棍嗎。
一下,兩下。角變成碎片。
蓋上斗篷的兜帽——最起碼上半身就不太看得出是伽爾法了。澤霖坐去駕駛位,他已經想好了出了蘇託利之後要怎麼混進伽蘭亞的悲光教會。
剛才他終於想到了那個部門。隸屬教會的“宅邸”。
外面的人不知道車裡發生了什麼。它只是普通地停在路邊一個多小時而已。
所以,當終於有人注意到這輛車時,在敲了敲車窗玻璃後,他問的也是:“車拋錨了?”
車裡的人隔著玻璃笑了笑,將車窗玻璃搖下一截。
“不……沒事,這就開走。”
車子被髮動。
車內昏暗,加上斗篷兜帽投下的陰影,來人看不見澤霖的豎瞳。
“感謝關心。希望你有個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