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憶起的舊事緩緩隱去。

那日之後朝瑰便入宮奏請聖上,將他們一家都明升暗貶至蜀地,無詔不得回朝。

他的母親便是在去往蜀地的途中喪命。

後來朝瑰溺亡於冰湖中,先皇又將他與父親貶去運糧草。

兩次受貶,皆是因為她!

段懷安神色晦暗難辨,眼眸中升起森然的寒意,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涼薄的聲音在朝瑰耳側響起:“那你便好好忍著!一會兒的宮宴切勿誤了時辰!”

而後轉身拂袖而去。

朝瑰怔然,段懷安已變得太多……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小腹竄起,她額頭上登時佈滿細密的汗珠,床榻上的被褥溼冷,寒氣騰騰地浸入她體內,如此一來,卻讓她切切地清醒——不!多年前那個神采飛揚,謙和溫柔的少年將軍才是假象!

朝瑰起身,繼續梳洗打扮,雖然偏不巧趕上小日子,但無論如何都得入宮!

*

皇宮,長樂殿。

長樂殿為宮中舉行家宴之地,殿內極盡奢華,四個九龍柱上的夜明珠有拳頭大小,珠光照亮了內室,根本無須點燭。

粉面桃腮的宮婢魚貫端上盛滿美味珍饈、瓜果梨桃的金盃玉盞後便退了下去。

“殿下,嚐嚐看。”段懷安坐在朝瑰身側,將象牙筷點在醉蟹橙上,“你以前最愛吃這個。嚐嚐看還是不是熟悉的味道?是陛下特地將尚膳監的管事請回來做的。”

朝瑰心中冷笑,他這一副模樣怕是做給宗親們看的,雖然他有不臣之心,面子上卻是要過得去。

雖說這些年在這年輕的將軍身上有了可怕而深遠的變化,每個接近他的人都心懷忐忑,然而對待趙氏皇族失而復得的公主,他還是明顯的謙卑。皇室宗親們心中有了幾分安慰。

利用朝瑰回朝籠絡皇室宗親,便是段懷安的目的。竊國之名不好聽,眾口鑠金,他不可不做做樣子。

若是曾經的朝瑰,定要在宴席上揭露他的真面目,哭訴他在將軍府對自己的苛待。

然而此時,朝瑰收斂心神,她明白段懷安手握三十萬兵權,座下門客三千,宗親們也無能為力。

於是她紅唇翕合,笑容溫婉道:“難得懷安你記得。”

曾經最愛的味道湧入口中時,朝瑰幾乎要落下淚來,這樣熟悉的味道在此刻卻如同嚼蠟,只得忍住眼淚囫圇吞了下去。

舞姬進場之前,應搖光才踏入長樂宮,日光如流水傾洩在他身上,身上的冷意都少了幾分,他長身玉立,髮髻梳的一絲不苟。

見他進來,宗親們都斂了身姿坐好,正在交杯換盞的也停了下來,在場的絲竹之聲一滯,然而他揮了揮手,樂聲復又響起。

“陛下,恕臣來晚了。”應搖光嗓音低沉,緩聲道,“陛下吩咐的事,才辦妥。”

皇帝趙胤徽面露喜色,點了點頭便招呼他立於身側。

絕色舞姬魚貫而入,華麗旖旎,迴旋起舞。

應搖光在高臺上,靜靜立於皇帝身側,垂眸瞥向一旁端坐的朝瑰,她容色卓絕,端著皇室特有的疏離笑容,乖順地接下駙馬段懷安夾給她的菜餚。

然而她的另一隻手卻死死按在小腹上,額頭上也有隱隱細密的汗珠。

她這是怎麼了?

不等應搖光繼續琢磨,那方才還翩然起舞的舞姬將手伸向段懷安打了個旋的時候,順勢向他倒去,袖中還有一把閃著冷光的短劍!

寒光一閃,絕色舞姬的面容變得充滿了肅殺之氣,那一劍向著段懷安心口急刺而去。

而朝瑰正在出神想些什麼,卻被這變故驚得一時都忘了躲閃。

那一瞬間,應搖光從高臺一躍而下,將愣住的朝瑰護在身後,背門大開絲毫不顧。

段懷安本就自小練武,反應能力也比眾人更快些,此時他已退到一丈開外。

那舞姬看一擊不中,狀若瘋狂,提劍復又向段懷安刺去,豈料一招不成已是敗下陣來,被對面坐著的肅親王從背後一劍刺穿胸腹。

登時血流如注,只見那絕色舞姬回過頭深情地看向應搖光方向,“督主!是顏兒有辱使命!辜負了督主託付!”

言罷,眼睛一翻就斷了氣。

方才歡聲笑語推杯換盞的氣氛驟然消失,所有宗親、勳貴和舞姬歌女都看向應搖光。

眾人皆知他與段懷安不睦已久,這舞姬臨死前說的那些話直指兇手就是他。

應搖光卻絲毫不顧什麼,若無其事地將朝瑰扶起,“殿下,方才事出緊急,奴才逾矩了。”

朝瑰綰著的髮髻散開,長髮如絲綢般傾瀉在他指間。

“無妨。”朝瑰壓下惶恐之色,頷首道。

確認她無事後,應搖光冷靜地抽回手,眸色沉沉,向玉座上的皇帝道:“眾人皆知臣與段將軍不睦,方才舞姬的這一番話,實在是把臣放在火上烤。”

“若真是應督主所為,何必在這大殿上公然行兇落人口實。”肅親王開口道。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誰會豁出命來栽贓他人?那舞姬雖然兵行險招,贏面卻大,一旦得逞,這朝堂豈不輕而易舉落入閹黨之手?”

“段將軍乃我大昭基石,今日尚在御前都有人敢行刺,若是這樣囫圇放過,只怕以後賊人會更囂張啊陛下!還請陛下嚴查!”

在宗親勳貴們你一言我一語中,小皇帝趙胤徽面露尷尬之色。

段懷安擁兵自重,這些年來沒少結黨營私,趙氏朝堂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然而由於先帝設立司禮監,掌印太監掌批紅大權有恃無恐,此乃實權,要誰生要誰死是一句話的功夫而已。

這些年,段將軍一直想奪了東廠督主的批紅之權,幾乎明爭暗鬥,鬥得你死我活。

御前公然行刺,那舞姬又留下那樣的遺言,猶是將兩黨的矛盾徹底擺上了檯面。

段懷安緊蹙的眉頭更甚,眼中有莫測的深意。

眼瞅著這件事是不可能就此揭過去,小皇帝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見應搖光褪下腕子上的佛珠轉頭交予身側太監,嗤笑了一聲道:“臣是否差人行兇,不是你一言我一句可說得清楚。請陛下允臣自囚於詔獄,交由大理寺處置,待有朝一日還臣清白,再回陛下身邊侍奉。”

這一番話說的言之鑿鑿,處理辦法也毫不徇私,十分中肯。

在場眾人再無異議,小皇帝本就沒有自己的主意,此刻便只得點點頭。

段懷安面色沉如水,隱有狐疑之色。垂眸看去那舞姬已咬舌自盡而亡,死無對證該如何查?

應搖光在隨錦衣衛走出大殿時,清沉的目光落在方才朝瑰坐過的軟墊上,神色若有所思,而後頭一偏,瞥向一旁的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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