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很快,桑結、塔布和洛追的學習生涯就結束了。同窗數載的同學,一朝分手,都有些依依不捨,互道珍重,那場景也頗感人。經師過來通知洛追,讓他明天進宮去獻書,就是五世達賴特別屬意的《彩琉璃》。

桑結已被任命為宮中助理,塔布任宮中助理醫官,其他學員或回原地、本寺,或有新的委任,總之都明確了去向,唯有洛追“去向不明”。

“以洛追的才幹,佛爺定有重用。桑結,噢,不,助理官,提前給透個口風吧。”

“別開玩笑了。我確實不知道,不過佛爺近來多次談及達旺,對那裡十分關注。”

“難道要洛追回達旺?是不是有點屈才了?”

“二位別說了,我明白佛爺的意思,佛爺不開口,我也會主動要求回達旺的。”洛追神態堅定地說。

說起這哲蚌三高足中的洛追加措,還得從多年前的一件事說起。

每年藏曆正月初一,五世達賴都要登上布達拉宮宮頂廣場,接受三大寺代表和宗本以上僧俗官員獻哈達致敬。依程式,獻過哈達後,一干人等要退回兩側觀看賀歲歌舞,這次卻奇了,一人竟站在原地不動,眾人一看,是錯那宗的宗本賈雅巴。只見他徐徐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雙手恭敬捧上,說:“今天是吉祥的日子,特備一件禮物敬獻佛爺。”

五世達賴曾規定,不許屬下送禮,因此面露不悅,說:“是何物件啊?”

見大家的目光都盯著自已,賈雅巴淡定地說:“佛爺一看便知。”

見佛爺點了點頭,侍從上前接過了小包。小包很輕,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開啟一看,是一包普普通通的茶葉。五世達賴不解地投去詢問的目光。

“這是本宗自產的茶葉,請佛爺品嚐。”宗本躬身回話,自產兩字明顯加重了語氣。

“自產?”眾口一詞地驚問。

五世達賴身子前傾問:“何人培植?”

“是本宗達旺鎮一名喇嘛,叫洛追加措,門巴人。我親到茶園去過。”

“當真?”又是眾口一詞地問。

“豈敢哄騙佛爺。此人機巧過人,在川西茶場學習過,後請來茶農指導,自建茶園,今夏採摘,經烘焙,氣味清香,不輸川茶。”

五世達賴捏起幾片放入口中,不住地咂嘴點頭,驚喜之情溢於言表,語音略帶含混地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雪域高原終於有自產的茶葉了。”然後猛地站起,高聲道,“根敦活佛,立派鐵棒喇嘛前往達旺傳諭,破格收取這個洛追加措入哲蚌學習。”

鐵棒喇嘛傳達的命令是鐵定的。

難怪達賴喇嘛這麼激動,殊不知,茶葉,對於藏區太重要了。一個以肉類和糌粑為主食的民族,離不開茶葉,它是生活必需品。酥油茶和奶茶裡少不了茶葉,高原缺少蔬菜,茶葉是補充維生素的一個重要來源,茶葉還能入藥,故藏區人普遍有飲茶習慣。但自古這裡不產茶葉,要以毛皮、藥材、玉石等同內地交易,換取茶葉。這條商路,漫長艱險,就是著名的茶馬古道。

從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說,茶葉在藏區是一種戰略物資。每次朝廷來人慰問或大施主佈施都要熬茶。鍋極大,小喇嘛入內刷鍋,上下須用梯子,準備的柴禾堆積如小山。喝茶是要搶的,倒不是喇嘛們缺乏謙讓,是他們把這喝茶也視作節日中的一項遊戲。你看吧,有互相推擠的,有拿盆碗敲打對方光頭的,還有的以本寺僧人為一隊,與別寺僧人用勺碗為“武器”集體“格鬥”的。要的就是這場面,這個紅火熱鬧勁兒。

洛追是個有心人,腦瓜也聰明。明朝後期錯那宗開了貿易集市,本地有了商隊。他十幾歲就跟著商隊幫工,幾年下來長了不少見識。有一次路過川西一個茶場,望著滿山遍野的茶樹,他羨慕死了,像他這樣的平常農戶,不是逢年過節或來個客人,是輕易喝不上茶的。第二年,他提前做了準備,隨商隊下來到一處茶場打工。他在寺裡當喇嘛學習過文化,平時除了辛勤勞作外,他將茶葉生長、培育、採摘、加工全部流程都仔細觀察並記錄下來。老師傅見他勤快,也很喜歡他。有一次,洛追說想在自己家鄉也種茶。師傅大笑,說茶葉樹在那樣高原寒冷的地方是長不成的。但他不氣餒,透過進一步觀察,掌握了茶樹生長所需的高度、坡度、溫度、溼度等方面的知識。幹了將近一年,老師傅被感動,臨走時,送他一大包茶籽。

回去不久,洛追開辦茶園的特大新聞就傳遍了全宗,不少人特地趕來觀看,連宗本賈雅巴也來看過,對他的開拓精神大加讚賞。採摘茶葉時,賈雅巴又來過一次,說加工好了他要送到拉薩,親自向佛爺報告這一喜訊。其實,不但茶葉,洛追還試種過其他一些漢地的作物、果樹,比如甘蔗、油菜、葡萄、小麥等等。

那一年,當哲蚌寺的兩位鐵棒喇嘛 在錯那宗官員陪同下,向洛追傳達了他被破格錄取入哲蚌寺學經的法諭時,整個達旺都轟動了。第二天凌晨,人們還在熟睡,一個身影上路了,磕著長頭上路了。在東方剛剛露出的一抹魚肚白的映襯下,那身影格外高大,頂天立地一般。從家鄉到聖城拉薩,洛追加措第一次用身體丈量了千里冰雪。當他站在布達拉宮廣場時,他明白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洛追加措了,他透過次第涅槃獲得了一次新生。

後來,五世達賴稱其為奇人,將洛追收為入室弟子,除了他種出西藏第一棵茶樹,還因為他有極好的歌舞天賦。

洛追進哲蚌學習第二年的雪頓節,頭一天在哲蚌曬佛,次日學員們參加在布達拉宮的曬佛儀式。本來只有大小法號、法鼓、鈸等伴奏,卻突然響起了嗩吶聲,曲調高亢悅耳,頓時為莊嚴的儀式新增了一種歡快喜慶的氣氛,效果不凡。

儀式結束後,五世達賴召見了他。

“洛追啦,是你剛才吹奏的嗩吶?”

“是,是,請佛爺責備。”洛追緊張起來。

“我一直有個想法,法事活動不要都搞得那麼呆板沉悶,佛教要利樂有情,眾生見到佛應該歡喜,嗩吶嘹亮歡快,把氣氛一下子調動起來了,很好。益西啦,請轉告三大寺,就說是我的建議,以後曬佛儀式加進嗩吶吹奏。”

“是。”

五世達賴示意侍從給洛追上茶。洛追不敢喝,剛才擺上的坐墩也空著,他一直站著。

“我十四五歲那年,為躲避噶瑪藏巴汗追捕,在山南一帶東躲西藏,到過達旺,住了半年多,和門巴兄弟吃一鍋飯,睡一個炕,可是現在,達旺的門巴僧人連坐都不敢坐……”五世達賴不覺間眼眶溼潤了。

“洛追啦,坐下喝口茶,佛爺心裡好受些。”益西輕聲勸道。

洛追只得坐下抿了一口。

佛爺在自己家鄉的故事他從小就聽說過,但今天看到事隔多年佛爺仍然如此動情,他深深感動了。回到寺裡,洛追學習更刻苦了。歌舞藏戲、雕塑工藝、農業園藝是他強項。寺裡半年考核一次,每次考畢,會安排他持成績單進宮當面彙報。

當年哲蚌寺在安排學習科目時,五世達賴就明確指示過要設歌舞班,這在當時是很多人不理解的。正是這個看似平常的決定,對藏族民族性格的塑造和宗教信仰的普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而洛追加措無疑是歌舞班中的佼佼者,這大大得益於他生長在歌舞之鄉,從小就接受薰陶,別看他平時內向少言,一上舞場就彷彿換了一個人。

有一次,班裡組織學員進行才藝展示,康巴的剽悍,安多的奔放,衛地的精巧,後藏的沉穩,各種舞姿如百花齊放。輪到洛追上場了,他向樂隊要了一支歡快的曲子,只見他隨著節奏不停的左右小跨步移動,臀部動作誇張,小腿有規律地前踢、後踢,雙手掌心向外,配合著左右晃動,生動活潑,連貫緊湊。儘管人們不知這叫什麼舞,但無不喝彩叫好,尤其是舞者的面部表情與動作相互協調,幽默灰諧,還不時擠眉弄眼地挑逗,引得觀者哈哈大笑。

桑結拉拉塔布悄聲說:“這傢伙平時看著挺老實,不知和多少姑娘跳過舞呢。”塔布滿臉不解。桑結到底眼利,已經領會了這舞的意思,看出本應是兩個人對跳的。

五世達賴經常觀摩學員上課,那天來的較晚,就站在後面,看到洛追的表演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教師一看忙請佛爺到前邊來。

“知道這叫什麼舞嗎?”

教師搖頭。這教師是拉薩貴族甲扎巴家的一名管家,倒也能歌善舞。

“這是錯那宗達旺地區的對對舞,是由一男一女對面跳的,洛追雖然跳的好,但少了一半,就像奶茶裡沒放鹽。就表情來說,更多的是舞者四目對視、交流感情,偶爾做個怪樣可以增加趣味,多了就有點兒俗了。”

沒想到幾十年了,佛爺記性這麼好,能作出如此精到的點評。洛追心裡由衷讚佩。

洛追記得,開學那天,五世達賴專門來班上講了一次話,回憶了多年前在京城看過的戲曲演出,並指出歌舞班的主要任務就是將歌舞搬上舞臺。洛追隨商隊下四川時也曾看過歌舞表演,他透過不斷琢磨探索,深切感到歌舞要登上舞臺正規演出,須進行一番整合、改造,民間的野外表演,過於隨意,動作應該規範化,設計出一套基本程式,同時保留各地的風格、特點,各種舞蹈元素可以合理巧妙的揉和。

這次表演後,他將這些構思整理成一個綱要上呈佛爺。五世達賴閱後極為讚賞,鼓勵他立志完成,併為書取名《彩琉璃》。

有一次,佛爺給歌舞班上“理論課”,他至今還對那次講話記忋猶新。

“西藏位處高寒,地廣人稀,我們世世代代生存下來靠什麼,靠青稞、牛羊,是的,但是還不夠,還有兩樣東西不可缺少。你們誰說說看?”

一個學生站起來,合十致敬後回答:“佛教。”

佛爺讚許地點點頭說:“好,佛教的輪迴觀念使我們藏民族具有了一種特殊的親和力和凝聚力。還有一條呢?”

那個學生答不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看看大家回答不上來,五世達賴語重心長地說:“你們記住,我們生存靠的是青稞、牛羊、佛教和歌舞。”答案如此出乎意料,同學們連同那位教師都楞住了,半天教室裡一點響聲也沒有。

佛爺對教師說:“這個班快畢業了吧,考試的時候,可以讓同學們寫寫這方面的體會。”後來答卷交上來了,佛爺一邊看一邊搖著頭。在畢業典禮上他再次談到這個話題:“許多同學認識到,歌舞對文化傳承和民族認同的重要作用,這是對的,但這仍舊是就歌舞論歌舞,格局未免小了點兒。”

五世達賴停頓一下,望著黑壓壓的大經堂,前邊是各年級學員,後面是數百僧人,鴉雀無聲。

“在佛家眼中,這世間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眾生,另一個是僧人。我們一到這世上就開始了修行,在寺在家都是修行,方式不同而已。僧人修行要舉辦各種法會,眾生也一樣,歌舞就是眾生的法會。二者交相佈施,互為施主,若能修得無復二相,當使世間次第臻於極樂。故佛祖在《金剛經》中反覆講述‘眾生眾生者,如來說非眾生,是名眾生’,‘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

幾經修訂,快畢業了,《彩琉璃》才終於成書。這是一部關於西藏歌舞的專著,書中透過熱巴舞的起源,說明歌舞與佛事活動的密切關聯。法會應引入民間舞蹈元素,可插入滑稽小品,參照漢地“五會念經法”,誦經中加入韻律,並可有高低聲二部,產生層次感、立體感。在動作標準化方面,洛追設計了數套方案試行,並在書中畫有動作分解圖,其中“三反一正”或曰“三正一反”成為流行至今的藏舞經典舞步。此外,他對大型歌舞的結構作了統一規劃:歌舞的第一節內容是迎神佛迎嘉賓,末一節是祈禱感謝神佛保佑、禮送賓客,中間則根據內容安排若干節次。

經師通知後,洛追又做了些準備。第二日早晨剛出寺,就碰到布達拉宮兩名執事喇嘛騎馬來接,洛追加措真有點兒受寵若驚,在宮門口又遇到卓尼欽熱情相迎,遂被引到位於第五層的會客廳,頓感光彩耀目,壁毯、柱毯、地毯一色簇新,他覺出這氣氛不大尋常。這時,嘉賓陸續入座,有哲蚌池巴根敦活佛、色拉池巴貢嘎活佛、甘丹池巴恰巴活佛和宮中總管益西大喇嘛,還有數十位三大寺堪布、經師及第巴府官員等,彼此紛紛詢問,看來他們對今天會議的內容也不瞭解。洛追和兩位執事喇嘛恭立在一進門的一側,他看見桑結也在座中。

片刻後,兩位宮中喇嘛進來,將一幅繪有宗喀巴大師像的唐卡,掛在法座後牆壁上。另一人捧著一個精緻漆匣置於法案。又由四人將一塊大紅色四四方方的卡墊,鋪在廳堂中間地上。眾人疑惑地互相瞅著,暗中猜測一定會有什麼重大事情。

隨著一陣清脆的法鈴聲,擔任宮中卓尼欽的諾爾布喇嘛進來宣佈:“佛爺到。”

在座的所有人起身合十致意,待五世達賴落座後紛紛坐下。

“尊敬的五世經過慎重考慮,決定今天舉行一個隆重儀式,正式接受第四位入室弟子。”諾爾布停頓了一下。

訊息突然,大家先是一楞,接著就嘁嘁喳喳議論起來,不過不是用語言,是用目光,極快就得出了結論,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燈,齊齊掃到桑結臉上。桑結也不知情,不過他覺得不會是自己。

“佛爺決定收喇嘛洛追加措為徒。現在由洛追加措行拜師禮。”

如果泛泛而言,黃教僧人都可說是達賴喇嘛的徒弟,但就正式舉行儀式收為入室弟子,五世達賴一生只收過四個弟子。前三位即五世班禪、哲布尊丹巴和章嘉,以上師徒四人為黃教中地位最尊崇的四大活佛。第四個弟子就是他晚年收的門巴族平民喇嘛洛追加措。

桑結的眼神是驚喜,別人的眼神是驚詫。洛追跪下後,感到陣陣眩暈。稍停,待清醒些後,向師父行磕頭禮,敬獻哈達,又聽得司儀說“獻禮品”,洛追一時心急,不知所措,座中一人小聲提醒:“《彩琉璃》啊。”他趕快將書獻上。

“書,正在刻版,印出後發下去,雖講的是歌舞,無不暗合佛法。洛追篤實敦厚,聰敏好學,從今起你我即為師徒,望爾後精進努力。”聽著師父的教誨,洛追伏地幾乎泣不成聲。

“洛追啦,由第巴府行文給錯那宗,委你以達旺鄉長。職務不高,但為師要交給你兩件大事去辦。一件是由宮中撥付銀兩在達旺建造一座藏南最具規模的黃教大寺,事關重大,望悉加體察。第二件,”佛爺一伸手,諾爾布開啟匣子,將一卷軸呈上,佛爺將卷軸開啟,是一幅唐卡畫像,“洛追啦,這是為師送你的一件禮物,是我自己畫的,收下吧。”

在座的人都側過頭去看,畫幅不大,只見畫上數道稀疏扭曲的線條,顏色呈暗紅色。洛追只看了一眼就看出眉目了,和桑結目光對視一下。益西總管站起來,好像沒瞧見佛爺擺手示意,只管道:“洛追啦,你看出這是用什麼畫的嗎?這是佛爺用自己鼻血畫的呀!”

室內一下子靜了下來,洛追僵在了那裡。相傳唐朝時的吐蕃王松贊干布曾用鼻血畫過佛像,以示崇敬佛法。五世達賴此舉可謂用心良苦,意存深遠。此畫畫的是仙女阿吉拉姆的妙曼舞姿,雖是簡單勾勒幾筆,但曲線生動,神態逼真,後成為達旺寺鎮寺三寶之一。

“這畫上畫的是阿吉拉姆,神佛保佑你們,讓歌舞讓藏戲,還有門巴戲在達旺在藏南跳起來唱起來,讓他們,讓所有人都聽到……”佛爺咳了兩聲,激動地說不下去了。

洛追雙手高舉著唐卡:“佛爺,師父,洛追不過一介門巴喇嘛,身份低微,無有功德,承蒙佛爺召為弟子,當生生輪迴,世世相報。師父,弟子洛追加措向佛祖向觀音菩薩起誓,為佛法不墜,黃教永昌,為莊嚴國土,雪域安寧,縱使魂入無間,亦勇往直前。”言畢叩頭,咚咚作響。

五世達賴離座上前,將一條哈達搭在他項上,並摩頂祝福。

儀式結束後,洛追走出宮門來到廣場,回過身面向布達拉宮,神色莊嚴,合十頂禮,默默祈禱。

第二天,洛追踏上回達旺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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