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桑結在八廓南街租了一個小院,南屋是正房,一明兩暗,中間是會客室,西屋臥室,東屋書房,上有一間小閣樓,陽臺有圍欄。西房兩間,一間放雜物,一間住著桑結守寡的堂姐和一名侍女。東房也是兩間,一間廚房一間儲藏室。院後就是拉薩河,河邊柳林成排,拉薩河南岸就是錯落聳立的奔巴日、昌果拉等或險峻或秀麗的八大山峰。

來拉薩後不久,梅朵也迷上了水彩畫,長進甚快,聽說王妃也在學畫,提出請她來家共磋技藝。對梅朵來說,婚後什麼都滿意,就是缺個知心的女伴。得到梅朵的邀請後,其其格學畫就不在第巴府,而是挪到了桑結家中。每逢這一天,小院裡就充滿了歡聲笑語。現在桑結有了四個學生一個助手,其其格的侍女烏雲和自己的侍女阿朵也跟著學畫,堂姐做助手。堂姐叫熱那,比桑結大四歲,其父是桑結伯父、被百姓呼為“大義王”的第二任第巴,她從小與堂弟同在仲麥府長大,一塊跟著一位從色拉寺請來的經師學過文化,桑結學水彩畫時,她在一旁也學著畫,懂一些,丈夫是拉薩西北德慶鎮的莊園主,那年鬧天花病死了,未曾生育子女。

想起那場瘟疫,現在還有些後怕。當年的瘟疫使有的地方雞犬不聞,村落為墟,人們最後只能採用原始的隔離辦法,將患者驅入雪山。一個二三歲的孩子不幸染病,當村民前來準備裝入筐中拉走時,年輕的媽媽抱著孩子,毅然走入雪谷。後來,她被尊為當地的保護神,立了一座小廟,人們特別在小兒有病有災時,都去廟裡禱告,據說還頗為靈驗。當時桑結正在哲蚌學習,閉寺半年多,聽到許多這類生離死別、慘不卒聞的故事,暗暗發誓要改變這種狀況。歷史證明,他做到了,他在醫藥學理論、臨床醫學、醫學教育等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使他無愧於“繼醫聖宇妥·元丹貢布之後西藏最傑出的醫學家”的稱號。

“熱那姐,你看老師畫的紅桃綠柳,深淺不一,顯出了遠近層次,我們幾個畫出來顏色差不多,卻沒有那種效果,我看老師正忙,您給指點指點。”其其格一邊說一邊朝書房那邊努努嘴。

桑結這段時間來一直在思考開辦醫學院的事,校址、教員、學生都好解決,除了經費,教材也是一大難題。他在哲蚌學醫時沒有正規教材,以口述為主,部分內容是實踐經驗的總結,但是很分散沒有系統性,而理論部分缺乏明確的指導思想,體系雜亂。他首先要在前人基礎上,構建一套完整、系統的藏醫理論,可是這個理論和各種知識如何傳遞給學生呢,當時藏人大多不識字,單憑口述和文字太抽象,應該想個辦法。

“桑結呀,你過來,王妃她們問你個問題。”

“阿佳,不是說好就叫我名字嗎?你看你……”其其格身子擰了擰,就像小妹妹衝著大姐姐撒嬌。

桑結走出書房,梅朵敘說遇到的問題,等了一會兒不見反應,抬頭一看丈夫正走神兒,笑著掐了他手背一下,桑結這才一下子將思緒拉回來。烏雲、阿朵背過臉偷笑,梅朵笑對其其格說:“妹妹,你看,嫁給這麼個人就同嫁給一個呆子差不多,為了這事那事魂不守舍,這幾天又在思考辦醫學院的事呢。”

桑結沒有說話,拿過一支筆放入清水中蘸了蘸,在表示綠柳桃紅的顏色上抹了抹,稍停舉起一看,濃淡相宜,層次立顯,幾個學生不禁讚歎。熱那說:“這叫水洇法,看著容易,要反覆練習才能掌握。”

桑結踱回書房還未坐下,忽然一拍腦袋叫起來:“對呀,對!好!”外邊人嚇一跳,桑結走出書房,捏著兩個拳頭,喜形於色,“梅朵,看見你們作畫,我一下子冒出個想法,學醫的教材完全可以人體圖來表示,比如骨骼、脈絡,放血點也能標出來,這樣直觀易懂,也方便實際操作。在座的人當時都不懂人體圖是怎麼回事,但她們相信並支援桑結這個西藏醫學史上的創舉。

“哎,你們看,一高興起來就跟個孩子似的。”梅朵撇撇眼,其其格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

午後,桑結出了書房對妻子說:“梅朵,下午府裡議事,晚飯你們吃,就別等我了。”

梅朵點點頭,近前將丈夫的衣領弄平整,不小心把手上的藍顏色在桑結腮上抹了一道,又擦洗半天,等弄乾淨了,桑結才出門。

達瓦、卻傑等十來名官員已在二樓會議室等候。桑結進裡間辦公室取相關材料,拉開抽屜,又看見了那張精緻的賀卡。是其其格送的。

從昌都完婚回來,少不得有各方人士和親朋祝賀。汗王親到第巴府致意,贈送了一張整狼皮、兩付瑪瑙珠串和一套熬奶茶的精銅器具。那天的一切,桑結都清楚的記得。

“恭賀師父師孃新婚大喜,弟子塗抹了幾筆,表個心意吧。”其其格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禮,遞上一個緞袋。那烏雲在一旁只管上下打量新娘子。梅朵被一位年輕女子稱為“師孃”,又被個小丫頭盯得緊,渾身不自在。這一切桑結都看在眼裡。

開啟緞袋,裡面是一張對摺的賀卡,細藏紙,展開有一尺長半尺寬。這種細藏紙著色好,且耐久,有的寺廟請畫師繪製好後整張或拼接貼上在壁上,幾十年不變色。賀卡正面是用蓮花體藏文書寫的賀辭,背面是蒙文。蓮花體為桑結獨創,那字型猶如朵朵蓮花,既美觀又具佛教之蘊,社會上習之者甚多,但真得箇中三昧者卻少之又少。“她算一個,”桑結心想,“而且還有創新。”原來桑結的蓮花體肥厚沉穩,其其格一反其風格,字型好似尖尖小荷,清秀靈動。“真是畫如其人啊。”桑結不由暗暗讚道。展開賀卡,裡面是一幅水彩畫,遠處是雪山,山下排排楊柳,一條小徑,兩旁開滿碎花,兩個背影正向林深處走去。構思簡潔,上色瀟灑,營造出一種朦朧詩意,尤其兩個人物,雖用筆寥寥,但形神具備,惟妙惟肖,兩人間那種只能感覺到的恩愛纏綿躍然紙上。

想到這裡,桑結趕緊合上抽屜,收回心神,走出大廳主持會議,商討開辦門巴學校之事。在這之前,藏區從沒有獨立的學校,除個別的貴族有條件請人來家教授子女外,要想學習文化就必須進寺院,現在要單獨開辦學校,大家都心裡沒譜。

桑結望著在座者緩緩地說:“西藏要想進步繁榮,就要有具備各種專業知識的人才,進寺院學習時間太長,儘管三大寺根據佛爺指示壓縮了學經時間,但仍需學習數年甚至十幾年,而專門課程的教材陳舊,方法也落後。各位都是三大寺畢業的,想必會有同感。”

一人問:“大人的想法很好,只是這建校辦學的經費從何而來?”

另一人說:“能否請各方施主佈施?”

又一人答:“辦學是個新鮮事,你修個寺廟施主肯佈施,這事他們未必肯掏錢。”

後者的話一下子觸動了桑結,他擺擺手說:“今天先說到這兒,這事我還須向佛爺稟告,並同三大寺商議,你們也再考慮,有什麼好辦法隨時告我。”

散會後,達瓦和卻傑邀桑結上街轉轉,桑結沒起身,直接問:“二位剛才未說話,覺得這個想法如何?”

“邊走邊說,邊走邊說。”二人將桑結拉起來。

此時正是下午,街上人來人往。卻傑提議:“大人,西街新開了一家茶館,漢人開的,叫滇香茶館,有正宗的雲南紅茶,不妨去嚐嚐。”

於是三人前往。這茶館門臉是漢式,上掛一匾,漢藏兩種文字,走進去,內部陳設卻是藏式,只是窗戶較大,室內光線不錯。坐下後,卻傑向跑堂的招呼一聲,只聽那跑堂的操著川味漢話大聲吆喝道:“一品滇紅一壺,三份茶果。”

見桑結不解,卻傑說:“雲南紅茶就叫滇紅,茶果是喝茶時就著吃的乾果點心。”

達瓦眼睛翻了翻,“看來你是老茶客了吧。”

“大人連日辛勞,請大人來這裡一是品茶,二是看一場熱巴表演。”

桑結四周打量了一下,約有五六十平米,二十多副桌椅,基本坐滿了。前方一塊六七平米的空地墊得略高,是舞臺,熱巴到茶飯館獻藝得點佈施也是常有的事。

很快東西上來了,果盤裡擺著四樣小吃:瓜子、花生仁、葡萄乾和一種類似江米條的油炸麵食。卻傑依次倒了茶,桑結喝了一口,心想:“這上品之物果然與以往喝過的不一樣,水色深絳卻清亮見底,初入口微帶苦味,再喝味道醇綿似有一種藥香。常飲,應該可以清目健胃、消食醒腦。”

“來了,來了。”卻傑指著門口,只見三個女孩兒匆匆進來,在舞臺一角掛起一道布簾,看樣子是換裝用的。一會兒鼓響起,茶客們都將目光投向前方。

頭一個節目是三個女孩兒跳舞。

“這是什麼舞蹈?”達瓦問卻傑。

“像是鍋莊吧,可是和林卡里跳得不一樣。”

達瓦又問:“她們的舞衣呢?藏北的?拉薩的?又像又不像。”

“看不準是什麼地方的,怕是她們自己改造的吧。”

是她們改造的,桑結一邊看一邊想,舞衣包含了藏裝的主要元素,白衣藍裙,色調簡潔素雅,邦典(即五彩圍裙)也作了改動,色塊加寬,顏色對比強烈,明快、活潑,邦典稍窄是為了便於舞蹈……這麼想著,不由對三個女孩子的精心創意深為讚許。

臺上的舞蹈吸引了桑結的注意。是鍋莊,他想,具備這種舞蹈的主要特點。桑結在哲蚌學習時,只有一門功課成績較差,那就是舞蹈,其實在理論方面並不輸於別人,只是沒有林卡的歷練,在才藝展示中分數落後。當時他們也討論過舞衣的改進和動作的規範化,現在看來還不如臺上幾個小女子。看得出她們簡化了瑣細的動作,加大了手臂上揚的幅度,達到了誇張、凸顯的藝術效果。她們是誰呢?桑結邊想邊察看,但上妝太重,看不真切。

鍋莊舞結束後,稍事休息,開始第二個節目。

三個女孩兒登場,邊上兩個面對觀眾,各持一手鼓,中間那個背對觀眾,待手鼓響起她一轉身,下邊發出一片驚歎之聲。她一身淺綠服裝,褲腿肥大,上衣卻短小,露出雪白的肚皮,肚臍窩兒隱約可見。這是手鼓伴奏的獨舞,待跳起來才發現舞者手腕腳腕均拴著小鈴,清脆悅耳。舞者先是扭胯轉臀身曲如蛇,隨著鼓點急促,動作也轉剛勁,兩腿側甩,雙臂如戟,尤其頭部隨腰左右擺動時,眼波凌厲,直如一根冰柱掃向觀眾。鼓聲漸弱,二位女子以吟唱伴奏,曲調歡快優美,待中間舞者將微微眯起的雙目猛一睜開時,觀眾頓覺,百花齊放,風情萬種。

達瓦、卻傑看得入了神,門外不少人探頭往裡看,桑結有幾次覺得她掃過自己時停留時間好像長一點兒,那目光似曾相識,或者說曾多次感應到。“她是誰?居然會跳難度如此之大的旋舞。”學過的知識提醒他,旋舞起源於克什米爾,那裡是世界聞名的歌舞之鄉。

“啊!”這一聲輕輕喊出來了,他趕緊收聲,“莫非她是……”

演出結束,三個女孩兒匆匆走出茶館,桑結正欲察看走的方向,只見大毛迎上她們,熱心地提過行李,一路走去。“果然是她。”桑結知道大毛和小紅的關係,他決定邀請她們參加布達拉宮歌舞團。

桑結努力回憶著十年前所走過的路徑,這次訪察,桑結是提前與塔布打過招呼的,主要了解秋收情況。進村後經打問找到了塔布家,看得出,房子擴建翻修過,正房加高一層,院落大多了,雖遠說不上豪華,但能全部塗泥刷白,在當地也算不錯了。門開著,院裡空空的,偏房和正屋均無人,而樓上未經主人允許是不便上去的。

桑結退出,信步在村中走走看看,心中忽然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在村裡轉了半天,只有幾位曬太陽的老者點頭一笑算是致意,再有就是婦女小孩兒投來的好奇目光,匆忙而過的男人們甚至顧不上看自己一眼。如果今天是帶著隨從穿著官服出訪呢?這衣服的作用真是不可思議。後來,他在一次傳召法會上作了“修行就是脫衣”的開示。他一邊想一邊四顧,能看出村落擴大了,房屋建築比過去有所改善,出現了好幾座二層碉樓。

他再返回塔布家時,看見院中一個年輕女子正在翻曬採集的藥材,看見客人趕忙站起身:“我哥說今天一位朋友要來,您就是吧?這幾天正收青稞,人們起早貪黑,就怕遇上冰雹,哥讓我先回來燒茶做飯招呼您一下,他和嫂子還要把割倒的打捆揹回來,您進屋坐呀。”

是旺秋,可是和桑結心中一下子浮現出的十年前那個咯咯愛笑的小丫頭,怎麼也對不上號。身材中等,面板黑紅,體格結實,面目俊俏,渾身散發著城裡小姐絕對沒有的淳樸之美,而眼神和塔布一樣,有一種當時農村姑娘不多見的精細、聰慧、執著。

院落大格局沒變,正房還是坐西向東,一明兩暗,中間是客廳兼餐廳,北屋塔布三口住,有個兒子才三歲,南屋放些箱箱櫃櫃兼書房。院裡南偏房是牛羊圈,北偏房一半堆放雜物一半廚房,大門兩側搭建棚棚放柴禾。這是一座標準的農家院。

旺秋指指上面說:“我和父母在上邊住,父親近年行走不便,不常下樓,母親身體還可以,正在地邊領我哥的孩子。”

桑結走進南屋書房,一眼瞧見自己剛完成的一幅人體結構草圖,掛在牆上。原來是請塔布提意見的,他卻帶回家來了。

“大哥,你也懂醫?”

桑結還是頭一回聽別人叫他大哥,覺得挺新鮮也挺親切,“不,不,只是看看。”

“這是第巴大人畫的,聽哥說是以後講課用的。”

“你覺得行嗎?”

“太行了,初學者一目瞭然,方便多了,對於行醫者也很實用。這位第巴大人真是滿腦子奇思異想。”茶開了,旺秋倒了一碗端過來,看見客人衣服上沾了幾根柴草,隨手摘掉,動作是那麼自然、輕巧,使桑結這個獨生子不禁想,要真有這麼個小妹該多好。

“大哥,我哥和第巴在寺裡是同學,你也認識吧?”

問的突然,桑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搖頭。

“第巴來過我家一次,我還小,不記得他模樣了。要再見到啊,我得好好觀察一下他的腦袋,和別人肯定不一樣。”

桑結一驚,不由用手去摸頭。

“哎,聽說第巴的頭也是扁扁的。”

桑結竟生出一種現場被抓的感覺,額上出了一層細汗。

“大哥,你看過這本書沒有?”旺秋從桌角拿過一本包著皮的書。

“小妹,你看過?”桑結接過一看,正是自己寫的《壽者喜筵》草稿。

這一聲“小妹”叫得旺秋熱乎乎喜滋滋的,笑眯眯地回答:“看過,正看第二遍呢。”

“噢,書寫的怎麼樣?”

“嗯,有許多地方不大懂,哥哥又不常在家,只好自己琢磨。阿爸行醫多年,有很多經驗,讓他說卻說不出來,一般人文化程度低,最好能把書中內容都用繪圖表示出來。”

桑結不住地點頭。旺秋續上熱茶,像是自言自語:“這第巴的頭腦確是不同尋常。”桑結偷瞧她一眼,她繼續說,“他將五蘊之說注入病理,將疾病分為三大類,不但分析身體得病原因,還巧妙指出佛家所謂三毒——貪、嗔、痴,分別為三類病的心理原因,這不但有利於病體全面治療康復,也是倡導眾生持戒行善。”

“小妹說得好極了。”桑結以拳砸掌,投過去讚許的目光。

“對於書中所說治療心理病因的方法,我向哥提過應該改一改,他不但不聽,還訓我。”旺秋撅著嘴。

“這個塔布,下來前我……”桑結一拍桌子,隨即馬上轉換口氣,“小妹,直言無妨,大哥這裡洗耳恭聽。”

“哎呀,你說話別這麼文皺皺的行不行。”

“好,好,隨便些。”

“大哥,”旺秋指著書中一段,“第巴說對於三毒務要‘去除’,‘貪’、‘嗔’且不說,就這‘痴’若用‘去除’的辦法怕是不行。痴心者多是對於某種感情過於沉溺不能自拔,這樣對身體固然不好,但卻符合經文所說的‘心安於一境’。”桑結瞪大眼聽著。

“所以這種人往往不會再生其他不良念頭,透過醫治幫他將感情擺放到適當位置,一舉兩得。方法不是‘去除’,是‘安放’,實際也去除不了,不然眾生何以叫‘有情’。”

桑結深深望著面前這位小女子,頭不停地動,弄不清是搖頭還是點頭。

這時,有人在村裡急促地奔走呼喊,旺秋出去看了一下又趕緊返回,說:“我說哥嫂還不回來呢,剛才通知啦,驅雹師說傍晚下雹,全村能動彈的全上地裡啦,大哥你在家吧,我得去。”

“我也去。”桑結放下茶碗跟了出來。

人們集中在村東半里地開外的一大片農田上,都彎腰忙碌著,前邊割,後邊捆,幾乎沒人說話。

“為何不提早下手?”桑結見這樣的場景,便問旺秋。

“這是村裡主要的一塊大田,這幾天是節骨眼兒,青稞在地裡多長一天,產量就有增加,所以人們捨不得提前下手。我家的地頭遠,你在這兒等會兒。”說完就鑽進人堆不見了。

風順著河谷從西邊吹來,帶著一股水腥氣,一大片烏雲正逼近頭頂。桑結這才瞭見在村莊和大田之間的一個小山包上,四名驅雹師正在施法念咒。桑結知道,驅雹師是專門職業,並非會念幾句咒就可充任。他向旁邊的幾人打聽,才得知今年請的法師是倉宮寺兩名尼姑,法力出眾,另兩名女子是法師的俗家弟子。

秋天,白日的陽光融化著雪山冰川,日落後溫度驟降,空氣中大量水分結成冰渣冰塊降下,所以下雹多在傍晚,若災情嚴重,會毀掉大部甚至全部收成,危害極大。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天色逐漸暗下,風掠著地皮傳佈著不祥的資訊,勞累了一整天的人們,動作顯得遲緩乏力,停下喘氣時連腰都伸不直。兩名法師面西筆挺站著,合十誦經,兩名弟子持鑼鼓有節奏地敲擊,隨著烏雲迫近,伴著緊鑼密鼓,兩名法師手舞足蹈施法驅雹。一大塊厚雲蓋過來,彷彿一下子進入夜晚,人們紛紛停下活計,不安地張望,小山包上兩名法師正奮力與妖魔爭鬥,力阻冰雹降臨。兩名弟子放下手中法器為師父全力助戰,但見四人前俯後仰,八臂參差,袈裟亂舞,長髮翻卷。人影化為剪影,動作幾近瘋狂。果然,天上只掉下幾顆冰雹後,濃雲即漸漸散開,天空出現一縷晚霞,正撒在小山包上。四人的動作也隨之變得舒緩、喜慶,好像在舞臺上表演動人的歌舞。村民們高興得呼叫起來,趁著餘光將青稞全部收割回家。

“大哥,”旺秋揹著沉甸甸一大捆青稞過來,發現桑結正瞧著什麼發呆,“我哥讓我找上你回家呢”。

桑結仍是目視著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語:“小妹,你剛才看到法師們施法驅雹了嗎?”

“嗯。”旺秋點點頭。

“當災難逼近,冰雹來臨時,她們挺身而出,用這種特殊的舞蹈方式進行抗爭,呼喚著我們高原民族不向妖魔低頭的不屈不撓精神,鼓勵、安慰著眾生的靈魂,何等悲壯啊!”驅雹的場面,旺秋見過多次,可過去沒想這麼多,聽了大哥一席話,也不由生出一種神聖的感動。

桑結扭過頭,才見旺秋揹著一大捆青稞,不禁叫起來:“哎呀,小妹,快放下,大哥替你背。”旺秋拗不過,只得幫扶著把這捆放在桑結背上,自己又返身回去再背一捆。

一挪步,桑結方感到好似揹著一座小山。他咬牙瞪眼,那架式就像一個駝背老人,一步步蹭著。不一會兒,旺秋趕上來了,又是想笑又是可憐地說:“大哥啦,以前沒做過這種活兒吧?不行就放下。”桑結挺了挺脖子,連話也不敢說,彷彿一張嘴,肚裡剩下的那點氣就會跑光。到家卸下後,還想去背,旺秋將他一下子摁在臺階上。

都收拾完畢時,天已大黑。

晚飯是在樓上吃的,本來約好只以普通朋友身份來訪,不想老阿爸眼力不差,一下子認出了桑結,還想掙扎起來行禮,桑結趕緊上前扶住並敬獻了哈達。旺秋先是大驚失色,頭也不敢抬起,吃飯時回想二人白天的對話,止不住咯咯發笑,塔布慪她一眼,忙低頭吃飯,一會兒又咯咯笑起來,阿爸氣惱地正要訓她,不想她竟哈哈大笑起來。再看桑結,也是噴飯不止,眾人都愣了。飯後,桑結與老阿爸交談了半個時辰,睡前道別時,一再表揚旺秋聰明有志氣,希望全家人支援她,並說醫學院成立後,一定會保薦她去學習。旺秋得意地狠狠瞥了哥哥一眼。

下樓來,桑結提議大家幹活累了都早點安寢,可一看,全家只給自己就寢的屋裡鋪了被褥,旺秋和哥嫂在另一間屋和衣而臥,隨便搭蓋個被子。塔布解釋:“這時節夜間多雨,青稞都晾曬在院裡或屋頂,雨一來得趕緊收攏蓋上草簾,所以全家人都和衣而睡。”桑結回屋也未脫衣,蓋著被子半躺半坐休息。

快半夜時,忽聽鑼鼓齊鳴,各戶村民男女老少齊出動,迅速將曬晾的莊稼攏起蓋上草簾,然後返屋歇息,這時只聽窗外沙沙雨聲。過了小半個時辰,忽然響起嗚嗚的螺聲,人們又飛快跑出來將莊稼攤開。後半夜又有一次。

“塔布,村民有人在夜裡值班?”

“這一夜,法師都在小山包上觀察天象,向村民發出訊號。”

“她們?”

桑結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對於從小在宮中寺里長大的他,這一天一夜給了他太多的體驗,他想了許多許多。天光透亮,他輕步踱出,整個村莊在酣酣沉睡,田野上白霧瀰漫,當東山頂上射出第一縷彩霞時,他驚呆了,法師及弟子依舊站在那裡,面向東方,精神抖擻,袈裟和長髮在晨風中飄拂。返回塔布家,吃了早點,桑結準備告辭。

“大……大人,今天是收穫節,可熱鬧啦。”旺秋說。

“小妹呀,就叫大哥吧。好,咱們去看看。”

這時,村外空場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法師及弟子正在享用早餐,是細糌粑、羊肉湯和酥油茶。大師父四十多歲,保養很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小師父二十多歲,能看出是農家出身,兩名弟子不到二十,風姿綽約,是大師父的侄女。大師父儀容端莊,令人敬慕,族長和村民不斷走上前合十致意,感謝菩薩保佑驅雹成功。

人們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先由大師父率領弟子繞行三圈,邊誦經咒邊打出各種手印,預祝來年風調雨順。然後歌舞開始,男人在外圈,婦女在裡,隨著簡單的節拍,跳起了鍋莊,有幾個年輕人故意做出誇張動作,逗得姑娘們鬨笑。不知什麼時候那兩個侄女下場了,後來小師父也加入進來,最後大師父也進場跳起來,拉著手搭著肩渾然一體。旺秋見桑結站在圈外,過來拉他進圈跳舞。這手和梅朵、其其格的手不一樣,雖然有點粗糙,但厚實、有力、溫暖。

午時已過,開始聚餐,每戶都拿出最好的食物和青稞酒與大家共享,一些男女青年又跑到場子中間跳起難度較大的弦子舞。今年收成不錯,人們盡情地說呀唱呀笑呀,桑結髮現法師四人被分別請到各戶席上,開始有些拘謹,不一會兒也痛飲起來,那兩個侄女不勝酒力,直飲得面若桃花,索性甩掉袈裟,解開刺有蘇繡的綠綢披肩幹起杯來。連兩位師父也喝得澀眼酡顏。這頓飯一直吃到日頭偏西才罷,村婦爭相去扶搖搖晃晃、口齒不清的法師及弟子到自家安歇,男人們把在農田放了半年的白石頭抱回家。

看著這一切,桑結不禁想起五世達賴在開示中多次講到的——雪域眾生靠什麼在嚴酷的環境中生存下來:靠糌粑、牛羊,靠佛教、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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