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當雄草場,是一望無際的綠。拉達克大捷的喜訊早已飛遍每個角落,作為藏軍主力的後方,人們的喜悅中更多了幾分自豪。

“娜仁,烏力吉昨天回來了,封了個什麼官,對,叫‘大隊長’,穿著官服騎著大馬,可神氣了。”

“娜仁就是有命,這回可要風光了。”

聽著同伴們羨慕的話,娜仁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讓高興從臉上流出來。十七八歲的她身材高挑,性格沉穩,那樸實的青春健康之美好像形成了一個氣場,接近她的男人都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追求的小夥子不少,她往往是眯著眼睛微微一笑,這種友善的拒絕會使對方大敗而逃。阿爸是當年隨老汗王出征的騎兵,阿媽是當地人,還有個小弟弟,叫格日勒,才五六歲。

烏力吉就是和大毛一起混入列城宮堡的那個小夥子,高大魁梧,臉龐彷彿是石工雕刻出來一般,機智勇敢,身手了得。他率傷病戰士回來路過拉薩時,受到第巴大人召見,任命為當雄民兵大隊長,八品武官。

在法號聲和誦經聲中慶功會開始了,由第巴府官員卻傑主持。宣讀了賀辭後公佈任命,除圖布、烏力吉外,同時任命尼瑪為旁多民兵大隊長,九品武官,圖布缺位時,由烏力吉暫代聯隊總隊長。烏力吉和尼瑪身著墨綠官服站在卻傑兩側,接受家鄉人民的祝賀歡呼。接著是賽馬、射箭等競技活動。

那時沒有通訊工具,但一條重要訊息在草原一天可傳出上千裡,在山區也能傳出三五百里。參加大型節慶,成千上萬的人既無早到也無遲到,頭一天還是坦蕩蕩的空地,一夜之間就築起一座帳篷的城市。經幡如林,佛旗似鳥,豔麗的色彩在帳篷間流淌、翻飛。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彼此好像是早就熟識的鄰居。

晚霞還未褪盡,真正的高潮來到了,“舞臺”上全部是年輕演員,圍著篝火歌舞狂歡。後半夜火息舞停,好像有人給提前配了對,一雙雙戀人四下分散開,在天地自然中,相依相偎,喁喁私語。隨著天色漸亮,大劇的尾聲到了,有的相擁不忍分離;有的相視欲言又止;有的前行幾步卻還手拉著手;有的走出一段回首相望;有的走的比較瀟灑;有的低頭片刻又返身撲向情人……

烏力吉和娜仁也是眾多演員中的一對,不過談情說愛不久,烏力吉就講述起這次戰鬥,娜仁像個孩子聽故事一樣,忽閃著兩眼,表情跟著情節不斷變化。

“娜仁,第巴大人說了,還要籌組女子民兵隊,把牢咱聖城北大門。”

“真的?我現在就報名。”娜仁一翻身坐起來。

考慮到甘丹次旺對地方行政事務不熟悉,達瓦根據第巴桑結安排,留下兩名隨員協助甘丹開展工作。圖布率士兵巡察各地,維持治安。透過幾次族際會議,甘丹推舉辛格家族的才貝辛格為拉達克新首領,呈文第巴府審批。由拉薩方面運來的首批茶葉很快抵達,除了上市、寺院熬茶外,還對每戶人家發放茶佈施。

三月的阿里真是個神奇的季節。頭一天還是一片光禿禿的土地,一夜之間,不知是誰悄悄塗上了一層薄薄的淡綠。如果你夜晚守候在地邊,會看到畫師是乘風而來,一陣風過,給淡綠又刷上一層。

待拉達克事務告一段落,四月初,甘丹次旺移節噶爾,開府治事,沿途受到農牧民熱烈歡迎,紛紛傳說他是格薩爾大王的先鋒官轉世,焚香頂禮,跪拜致意。如此傳奇,甘丹去世後他的鐵矛被視為護法神器插入大昭寺門前大旗杆內至今猶存,這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四月下旬,在第巴府官員主持下,阿里各界召開了規模盛大的慶功會,慶祝拉達克收復戰取得偉大勝利。誦經後進行傳統的賽馬錶演。當騎手們從臺前經過接受檢閱時,只見他們一個個神態英勇,一律頭戴錐形帽,左臂赤膊無袖。甘丹看著這怪異的服裝打扮一臉不解,官員笑說:“第巴大人聽說將軍陣前頭盔失落,頭髮披散,撕下戰袍左袖纏頭,敵人望‘帽’披靡,故特要求參賽騎手均依此裝扮,是對將軍和奮勇殺敵將士的表彰和紀念。”

當地人稱此盛會為“恰青”,以後幾經演化、充實,改為每年秋八月在草場平坦的噶爾雅沙鎮舉辦,成為一年中最主要的節慶之一。三百多年,物是人非,但阿里人民永遠懷念他們心目中的甘丹大英雄,當地騎手著“甘丹裝”的習俗一直保留到現在。

這些訊息當然很快就傳到了拉薩。

“叔父,總算除去了心頭之患,呼穆樂二人得手後立即奔往安多,神不知鬼不覺,這一悶棍得讓桑結嘉措暈幾天。哈哈。”

“心頭之患?老圖布才是心頭之患。當初父王為何在當雄布兵?那是安多發兵入藏的必經之路,也是撤退安多的逃命之路啊。”多爾濟一邊看著達萊汗剛從雲南購來的紅木大屏風,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說。

“叔父經書看多了,下不了手,依我,早幹了那個老傢伙。”

“晚了。聽說過幾天,他們要搞個賽馬慶功會,人心已經被桑結嘉措抓走了。當雄好比是人的咽喉,可千萬不能讓他們佔住。”

布達拉宮前也舉辦了一場慶功大會。儀式結束後,是歌舞和遊藝活動,萬頭攢動,氣氛熱烈。桑結扶著佛爺湊到窗前觀看,五世達賴一直未說話,但桑結察覺出,有一兩回,佛爺的目光投向東南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去府裡辦事吧,我也要躺一會兒。西路平妥後,把圖布調回當雄,北路的防守離不開他。”

“是,佛爺。”

人群中三個漂亮的少女很惹人眼目,她們正是佳莫小姐、小紅和另一名侍女小麗。那小姐,面若桃花,膚如白瓷、芳齡十三,身材苗條,不時抿起的嘴唇顯現了性格的堅毅,一雙美目流露出精靈機巧,話不多,說出來簡短有力。父親慘死,母親出走,從外表看好像對她沒多大影響,雖從小生活在王府,但對環境的變化適應力很強,同兩名侍女的關係,既是主僕更像是姐妹。她愛幻想,等待或是爭取奇蹟的發生。眼下生活,第巴府會定時發付費用,倒也無憂。兩名侍女年齡稍小,尤其小麗,外貌竟與小姐有幾分相象。

到拉薩來了幾個月,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熱鬧的景象,三個人說說笑笑一路行來。佳莫眼尖,看見幾個人從宮門出來向第巴府走去,其中一人身影好熟,眸子一轉,噢,想起來了,是第巴大人。未及多想,不遠處的彈唱聲吸引了她,一扭頭看到小紅正向宮門口張望,小麗拉她一把,小紅不好意思地趕快回過頭來說:“小姐,去哪兒?”佳莫使一個壞笑:“別裝模作樣啦,去吧,那個大毛隊長說不定在門口等你呢。小麗,咱們去那邊看看。”小紅自己笑了笑快步向宮門方向走去。

擠進人群,看見幾個熱巴流浪藝人,正在表演,一箇中年漢子彈著弦子,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有節奏的敲著一面羊皮手鼓,一個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姑娘手持銅鈴在場子中央邊舞邊唱,動作幅度大,還有甩腰、旋轉等技巧性動作。快結束時,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跑進場跟在後面,模仿的還有點模樣,在笑聲中,人們紛紛佈施食品。

小麗發現小姐在發呆,提醒說:“小姐,散場了。”佳莫好像剛做出一個什麼重大決定似的,自顧自點了點頭,這才和侍女一起回家。

後半夜,桑結被宮中執事喇嘛叫起,匆忙趕到宮中,益西總管和塔布已先到了。五世達賴平躺榻上,半清醒半昏迷。侍從在一旁講:“佛爺為了趕著將最後一部分書稿改完,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又同益西總管商量一些事宜,很晚才休息,半夜起來淨手時,突感半身麻木,起坐不穩。”

塔布說:“剛才把了脈,正是我們最擔心的,寒氣入侵,血脈澀滯。”

病人動了一下,似乎想翻身,侍從過去又接了些尿。桑結上前審視,只見周身大汗淋漓,面板色澤呈暗,再一把脈,大吃一驚,病情急劇惡化。

這些日子,侍從按塔布囑咐,每天都留頭尿觀測。塔布端起剛才的尿液同桑結走到另一間屋內。桑結沉重地說:“塔布,脈象顯示有絮團滯於心區,位置比上次還略靠下,如果面積擴大……”

“桑結,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打從拉達克歸來,塔布遇事沉著冷靜多了。尿診是塔布的祖傳絕活,他在原有的觀、聞基礎上,又摸索成功“嘗”的診療法,可以準確判斷病情及走勢,為了保持舌頭的敏感度,在兩次“嘗”之間必須保持一定間隔時間。他將尿液置於燈下仔細觀察,又反覆嗅聞,最後用手指蘸了一滴放入口中。

“怎麼樣?”桑結髮覺塔布臉色不對,心一下子崩緊了。

“尿液粘稠,微微有甘甜之味,正是血瀦擴充所致。桑結,到最後關頭了。”

用不著說什麼,對於立即要採取的治療措施,在四目交流的一瞬間就確定下來。當時治療血管栓塞一類病,除藥物外,還可視病情采用“放血”法,初,可用“溫放”法,重者需施“猛放”法。

“在哲蚌學醫時,那位安多喇嘛講‘猛法施治’,有一句話我至今印象深刻,‘妙由險生’,記得吧?準備吧,萬一有什麼情況有我呢。”桑結說。

放血,像上次一樣,兩人都屏氣凝神,按部就班。一股血柱猛地噴出,佛爺頓時面色如紙。封口後一個時辰才能驗查手術效果。塔布將盛有清水接血的盆子置於窗前,用特製的小網仔仔細細撈取肉眼難於看到的絮狀物。費了半個多時辰,二人的脖子都僵了。絮狀物多少是判斷手術是否成功的標準,看來沒有達到預期。

“桑結,看來‘熱’、‘動’之後,有一部分化團為絲,呈散狀附著於管壁,加之血流粘稠,難以衝淨。”

“眼下血量虧缺,流動極緩,很容易再聚絲為團,一會兒過去把把脈,只要絮團在心區之上,總有辦法。”

過了半個多時辰,五世達賴慢慢甦醒了,雖覺虛弱,但感到身子輕鬆了一些。脈象不清晰,很難判斷絮團的準確位置,需要恢復一下。

天矇矇亮了。

“塔布,我留此觀察,你不能熬著,說不定明天,噢,是今天,還要用針,你去睡一會兒。”

清晨誦經開始了,益西總管特意安排誦平安經,祈禱佛爺安康。燃燒了一夜的酥油燈無力地跳著,吐放著散漫的弱光。佛爺又睡著了。由於疲倦,侍從們都有些昏昏欲睡,唯獨桑結嘉措異常清醒。望著眼前這張熟悉、親切又顯衰老的面孔,一幕一幕往事迴向腦際。

桑結還真切地記得在哲蚌學習開始那幾年,每逢放假,是他最開心的日子,等同學們都走了,會有侍從喇嘛來接自己回布達拉宮。一見面,佛爺總是先端詳好半天,看是不是高了、胖了,當然,佛爺要求是嚴格的,檢查功課很仔細,還要考一考。白天佛爺很忙,只有一早一晚陪著自己,經常登上宮頂眺望遠山、俯視聖城,講歷史,講佛教,講那年朝覲大皇帝時在京城的見聞……真快,一晃二十多年了。

真可謂點點滴滴在心頭,就連那次做遊戲,也記得一清二楚。那是頭一回放假回宮,大概阿伯也瞧出小孩子想家,樂呵呵拉著小手登上宮頂平臺,將幾塊小點心放在地上,從侍從手中接過三個枝條彎曲而成的小圈圈,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比劃著說:“瞅準了扔,套住就歸你。”邊說邊扔出一個,果然套中。桑結高興地跑過去,撿起地上的圈圈,又接過阿伯遞來的兩個,拿起就扔,兩個出手後才曉得,遠沒看著那麼容易。旁邊的侍從們都替他著急,有個稍大點的小喇嘛,胳膊一伸一伸還比劃著動作給他鼓勁兒。 這回沉住氣,瞇眼瞄著,牙關也咬緊了,可隨著一片嘆息,第三隻圈圈又落空,滾出去好遠。阿伯走過來皺皺鼻子,作出怪相說:“剛才我扔時,你未注意觀察吧,這裡有個小竅門,旋轉著扔出去才準。”接著又示範一次。

桑結這次也摸仿著旋轉扔出一隻,雖未套中,但覺得準頭兒大多了。當然,最後,那幾塊點心都進了自己肚裡。阿伯饒有興味瞧著他的吃相,說:“這還是那年在京城廟會見到的玩意兒,看似簡單,不用心也是學不會的。孩子,你要記住,這世上無小事,故‘漫’為五毒之一啊。”從那以後,每次回宮都很高興,都能吃上小點心。後來才知道,那是阿伯捨不得吃,專門留給自己的。阿伯貴為達賴喇嘛,一直是儉樸的,生活標準同其他高職僧人一樣…… 是啊,二十多年無微不至的呵護、關愛,使他們名為師徒,卻情同父子……想著想著不覺已是潸然淚下。

天放亮了,塔布輕輕走進來,輕聲問:“佛爺可好?”

“脈象還是不明,我已開了清涼補血之藥,還得再緩一緩。”

兩人說話間,五世達賴睜開了眼睛,點點頭,對二位愛徒表示謝意。喝下一碗茶後又服了藥,氣色緩和一些,他靠在“背靠”上,示意他人退下,招手讓桑結坐在床前的卡墊上。

“桑結啊,靠前一些,也沒什麼事,就是還想像從前那樣和你說說話。”一句話,說得桑結淚眼婆娑。這樣的場景有多少次,記不清了,小時候,最愛這樣趴在床前聽阿伯講故事,直到聽著聽著睡著了,才被侍從抱到別屋。

“你也三十歲了,和帕巴家小姐的婚事該辦啦。人家都二十了,要在我們家鄉瓊結呀,早生下一兩個娃娃了。”

“阿伯,再等一等吧,眼下哪能顧上啊,再說您現在……”桑結說不下去了,兩手摩娑著老人乾枯的手指,不敢抬頭看,也不敢開口,彷彿嘴唇就是淚水的閘門。

五世達賴突然感到一陣胸悶氣短,冷汗津津。桑結一看老人臉色不好,趕忙起身餵了幾口藥,扶著半躺下。

“桑結呀,若論你的才幹,我遍觀左右,無人能及,只是擔心你畢竟年輕,閱世不深。洛追、塔布、甘丹、圖布等均是忠誠可靠之人、緩急可用之才。”

桑結見阿伯停下喘著氣,上前輕輕撫其胸,勸其歇息。

老人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著桑結的頭頂,說:“桑結呀,能答應我一件事麼?”

桑結抬起眼詫異地說:“阿伯何出此言?孩兒哪有不應之理。”

老人用有些哆嗦的雙手捻著胸前的佛珠,說:“我知道這一世的路快走完了,我一直有個心願。”聲音雖低微,還能聽清,“依你我這一世的緣份,能叫一聲——阿爸嗎?”

剎那間,桑結感到渾身血液如泉突浪湧般一下子衝向頂門。他緊緊抓住老人的手,腮部抽搐嘴微張,好像憋住了氣,少頃,伴隨著呼氣,他輕輕叫了一聲“阿爸”,緊接著長嚎一聲“阿爸──”痛哭失聲。

老人早已是淚流滿面,疼愛地、斷斷續續地說:“小桑結、小桑結……還是那個小桑結,好孩子……別哭啊,我能聽到一聲就滿足了。”

桑結將頭埋在老人雙膝之間,不住地抽泣,盡力控制自已。

“那年你剛到宮裡,問以後怎麼叫我。我說叫阿伯吧,其實我心裡多麼希望你能叫我阿爸呀。”

“阿爸,我也是,為了能叫這一聲,苦苦等了二十年哪。”

二人再次相擁,泣不成聲。

“桑結呀,我的轉世會認識你,你也能認出他,接續上這份兒緣份,把你的知識傳授給他,把你的才華也度給他。那時雪域安寧了,希望他不必像我這樣一生艱辛操勞。”

“阿爸放心,我會像您對我一樣地愛護他。”

老人太激動,快有點支撐不住了。

巍巍的喜瑪拉雅在默默注視。

汨汨的雅魯藏布在靜靜諦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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