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藏曆第十二饒廻木雞年,西藏曆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年份。

這一年,六世達賴23歲,桑結嘉措53歲,多爾濟61歲。

從去年歲末,桑結和洛桑就開始籌劃第二屆小召法會,決定實施“亮印”行動。

小召法會如期登場。前六天的內容與去年相同,但是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空氣的緊張,像是要發生某種大事似的,八廓街上徹夜都是轉經的人流,熱結巴、乞丐、流浪者,一個個情緒亢奮,整宿在外邊結隊遊走,呼喊著什麼,滿城的狗在不停吠叫。有人期待,有人惶惑,有人驚恐,但都在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二十九日這天的“驅鬼”終於沖決這種複雜氣氛的無形外殼,拉薩頓成一座噴發的火山。當“鬼”從大昭寺殿堂跑進院子後,眾人在等待觀看擲骰子場面,這時卻聽見大法號短促吹響,佛旗招展,表示要宣佈重大事項。只見身著官服的卻傑在迴廊上宣讀了五家黑作坊的罪狀和應得懲罰,這立刻激起了聽眾的極大憤慨,這時,卻傑話鋒一轉:“現已查明,殘害眾生的幕後黑手,就是頂著汗王桂冠的多爾濟。”

人們先是一楞,旋即怒吼起來,還未等擲骰子進行,糌粑團就狂瀉而下,強久林寺喇嘛連金剛舞也不及表演,就押著“鬼”向寺外走去,那“鬼”喊著“自已完蛋了”,作著奔逃狀。人們這才發現,“鬼”的後背縫著一塊布,上面繪有人頭像,一看就知所指,遂罵聲四起。從這屆之後,小召法會都在扮演者的衣服後背上畫一個鬼形,表示他只是“背鬼人”。

“背鬼人”逃出院子,立陷群情激奮的汪洋,外面的場面只能用驚駭、恐怖來形容,若不是大毛提前預作防備,怕是非出意外不可。饒是如此,仍不時有拳腳飛來,連強久林喇嘛們也著著實實捱了不少。八廓街早已水洩不通,就這樣走走停停,人流猶如熔岩匯聚到魯布曠地。

今年製做的朵瑪特別高大,像一座塔屹立在中央,周圍密密麻麻插著幡幢,扯著風馬。大毛率直屬民兵大隊全部出動,圍成一個大圈,“背鬼人”被帶進圈內,這才得以躺在地上休息。這次的“背鬼人”叫固仁,家住達孜,是直屬大隊的民兵,因這次表現出色,受到六世達賴賞賜。後來固仁家中世代做此營生,雖很富有,仍不免受歧視。

接下來是最後一場法會。先由三大寺和上下密院三千僧人唪經,場內立即安靜。甘丹池巴誦大明咒,宮中喇嘛一百零八人跳起洛桑編導的金剛神舞,舞姿剛勁、活潑,令人耳目一新,盡皆歡悅。舞畢,從布達拉宮方向傳來宏亮的大法號聲,人們知道是當今佛爺來了。待儀仗隊接近會場時,各種法器震天價響起,二十四騎手各舉一面五色佛旗,為六世達賴法駕盪開一條通道。各色儀仗後面,一頂明黃大轎緩緩移來,這還是順治帝賜給五世達賴乘坐的。

這是洛桑坐床後,首次公開以六世達賴名義出席法會,在場者紛紛合十頂禮,不少人激動地跪下。進場落座後,洛桑先誦《吉祥天女咒》,祈求並感謝天女護佑,接下來,領誦《大悲咒》,祝願眾生安樂、雪域祥和,最後開示一偈:

黃邊黑心烏雲,

預示冰雹將臨。

非僧非俗魔鬼,

聖教佛法禍根。

開示畢,鑼鼓急促響起,嗩吶、腿骨號發出尖利怪異的聲音,乃瓊護法在數十名侍從簇擁下,手持大刀,旋風般入場,開始降神:只見他披掛盔甲,在場中央跳躍挪移,狂舞一番,口中唸唸有詞。隨著樂器停止,大神退下。大神助手察視沙盤後,奔到六世達賴前,跪下,大聲稟報道:“大神降喻,拉昌汗亮印。”

這時,卸甲後的乃瓊巫師射出金剛火箭,朵瑪熊熊燃燒,火槍、土炮一時間炸開了鍋,震耳欲聾,在山呼海嘯般的“亮印”聲中,“背鬼人”乘馬向北飛逃而去。

星星被直衝雲霄的聲浪嚇得躲到雲層後面,偷窺這千年古城從未有過的奇景。

阿旺和色朗覺得今夜的洛桑讓人刮目,是那樣威武高大。

江央隨學員班來的,她深情的望著佛爺,激動地又是哭又是笑,巨大無比的幸福籠罩著她。

卓瑪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當她終於確認後,默默地跪伏在地,深深頂禮。

阿波也在人群中,她覺得佛爺面熟,但又笑著搖搖頭,心想不可能。後來確知了事情真象,她和老闆娘商議把酒店刷成黃色,客人驟然增加了不少,至於當時約會的情節,自然由她編排了。

事發突然,來勢洶洶,多爾濟明白再無法在藏中立足了。大門每日緊閉,但總有少則數百多則上千的人,在外面呼喊喧囂。可是這樣被攆走太丟面子,他咽不下這口氣。佳莫倒是冷靜,勸慰道:“這件事顯然是桑結在幕後操縱,我們可以答應退出西藏,但要求佛爺必須撤換第巴,利用藏中有人對他不滿,順勢除掉,汗王日後……”

“好,就依王妃的主意辦。”

聖城連日來的混亂,令三大寺的活佛們憂心不已。這不,有人在汗王府圍牆上畫了個大大的“黑心”,周邊抹上一圈黃,要聲討黑心賊,再不出面,保不住有人要登房揭瓦了。這些情況稟告過六世達賴後,領法諭後,三大寺各派出代表前去勸說拉昌汗。

面對三大寺代表,多爾濟仰天長嘆:“父王浴血奮戰,我多爾濟一心護黃,想不到有人不容,也罷,莫因我一人攪得雪域不寧,近日即可返回安多。然多年來,我觀第巴大人表裡不一,他說我黑心黃邊,我看他更像是紅心黃邊,佛爺年少,此人留下必為後患。為黃教計,撤掉第巴,我即動身。”

代表們答應將他的要求稟告達賴佛爺。

佳莫又提出,汗王府修造花費巨大,望予補償。

代表們入宮稟報,聽了多爾濟撤換第巴的要求之後,洛桑發火了,這是他坐床後頭一回真正動怒:“這兩件事能往一塊扯嗎?他一個蒙古王公,有什麼資格干預藏中之事?第巴大人的勞苦功績暫且不講,他是由五世佛爺任命,朝廷認可並且加封法王的,多爾濟以此要挾,正暴露了他的野心。爾等身為三大寺代表,不能據理駁斥,反替他上達,是何道理?”

思忖半天后,他喚來丹珠爾,命他前往汗王府,商議王府建築補償金額,從宮中庫銀中撥付。

桑結聽說此事後,次日來到宮中,表示願意辭去第巴一職。

洛桑吃驚地問:“阿伯怎有此念頭?”

“辭職一事,早有此想,並非因多爾濟的緣故。算來在任已有二十餘年,辛勞半世,唯一欣慰的是,沒有辜負五世佛爺重託。佛爺年輕有為,才華過人,親政之後,必可一展宏圖,第巴府中達瓦、卻傑等人堪能勝任。年歲不饒人,近年來我常感身體困頓,精力不濟,辭官後,準備將幾部未完之稿續寫成書,這對佛教對眾生也是一件大功德。另外,佛爺準我辭職,好歹大面上也算給了多爾濟一個臺階,這樣也好促其早日成行,防止夜長夢多啊。”

洛桑能夠理解桑結的誠意,也完全能聽出話中深意,只是情感上頗為不捨。

“那以後還能看到阿伯麼?”

桑結大笑:“當然能,以後會常來宮中拜望佛爺的。”

“阿伯莫走遠,把宮中所屬的貢嘎莊園送與阿伯,有事也好就近請教。每每思念阿伯的苦心培育,洛桑無以報答,唯願阿伯保重。”

二人拉著手,淚眼相對,頗為傷感。

臨走,桑結解下袍帶所繫白松石,道:“今日辭官相別,無以為贈,就送此物為念吧。這還是那年其其格拜師學畫送我的,據說系五臺山大喇嘛所贈,聖地之物,望菩薩保佑佛爺吉祥如意。”

隔日,大昭寺前貼出佈告,內雲:桑結嘉措因體況不佳,請辭第巴一職,其在位二十餘載,眾生安樂,雪域祥和,文化典籍,諸多貢獻,雖極力挽留,念其去意甚堅,故準。特賜貢嘎莊園一座。第巴一職,著達瓦暫為代理。

同日,遣使上奏朝廷。

三月下旬,多爾濟率家眷、屬下踏上離藏之路,啟程那天,達瓦代表六世達賴和第巴府前往送行。隊伍中有兩乘小轎,一乘中坐的是王妃佳莫,另一轎內是手腳被縛且堵住口的金花。小紅念及故主之情,也去送行,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洛桑和桑結在宮頂目送,一直等這一隊人馬拐過山腳,方步下平臺。

多爾濟出藏,第巴府內事務交接後,桑結派僕從格楚去新莊園主持,自已仍住仲麥家中。旺秋已有半年多身孕,江央代其在醫學班執教。桑結離任時再三叮囑卻傑:“民兵,特別是北路民兵的備戰,萬不可鬆懈。”桑結的擔心是不無道理的。其實,小召法會一過,多爾濟即刻向朝廷上奏,內稱藏中局勢不穩,遭第巴極力排斥云云。動身前,又給五世班禪送去一封告別信,並派道布登加急知會安多方面。

多爾濟的奏摺直接送到了承德。山莊的正殿澹泊敬誠殿和寢宮煙波致爽殿剛剛完工,皇帝大悅,正忙著作詩,尤其對寢宮的優雅環境讚不絕口:“四圍秀嶺,十里平湖,致有爽氣。”康熙正在興頭,對藏事頗有些不耐,不由對臣下連連感嘆,老達賴在日,六十餘年無事,如今卻三天兩頭生出事端,於是差遣理藩院官員下去調解。官員請示如何調解,康熙想了想說:“讓他們都安生些,就維持目前這種狀況吧。”欽使一入安多即得知拉昌汗已被逐出西藏,連面也未見就返回京師。情況上報後,康熙只好靜觀再作決斷。

多爾濟是四月中旬到達七王爺大帳的。

“老十啊,當初要是答應第巴的條件……算了算了,過去的事不說了,現在兄弟們就剩你我二人,在這裡先住下吧,以後你會知道,從侄輩那裡討碗飯吃有多難。”

歲月無情,當年何等英姿勃勃的七王爺,已年近八旬,垂垂老矣。

“七哥,我不會在此久留,父王開創的大業,就靠我兄弟二人復興了。”

“現在連你這最後一股根都讓人家拔了,還談什麼大業。”

“就算不談大業,這安多也非立足之地,南有藏區,北近漠南蒙古,西靠準噶爾,東邊即漢人地區,安多正位於當中,再遠的不提,咱們知道的厄魯特、俺答汗、林丹汗、卻圖汗,哪一個能長久?七哥應為和碩特作個長遠打算啊!”

“只可惜這些侄子們沒有十弟這般目光,什麼時候等我一閉眼,用不了多久,這塊地方就歸準噶爾了。”

多爾濟淡淡一笑:“七哥不必氣餒,機會就在眼前。”

“此話怎講?”

“一路走來,細細盤算,咱們有三大優勢,可保大功告成。”

昏昏欲睡的老扎什打起了精神。

“第一呢,有七哥手下一萬精兵,第巴的民兵不過烏合之眾,遠不是對手。第二,我剛被攆走,正可利用藏人的麻痺,乘虛而入。第三——”用手指了指天,解釋道,“七哥想必還記得當年為父王測雨的笨教老喇嘛胡圖吧,他的孫子得自祖傳,善觀天象,現在布達拉宮上密院培訓驅雹法師,我與他多有結交,故探得今夏拉薩河谷一帶多雨,對我進兵極為有利。”

“有道理,有道理啊。”七王爺振奮了。

“小弟對藏中山川地理甚為熟悉,自當前驅,七哥坐鎮安多即可。一俟戰事結束,迎請七哥主掌全藏,小弟隨侍左右效力。”

老扎什樂開了花,雪白的鬚髮不停抖動,額頭聚成幾道深溝。

二人連日密議,無第三人在場。密議中,扎什提出兩點顧慮:“一是精銳盡出,準噶爾偷襲怎麼辦?二是糧草軍餉數額龐大,需多方籌集。”

對於頭一條,多爾濟說:“去年曾託信使捎話,願與阿拉布坦結為兒女姻親,他也頗為願意,只是小兒尚幼,未談及婚嫁,我想不妨現在就送去,留住彼處,待長大再迎娶其女。他知我在安多,必不會引兵來犯。”

佳莫聽得此事後,提議由小麗護送烏雲和丹衷前往準部,順便代為看望阿媽,多爾濟答應了。佳莫私下對小麗說:“看來王爺不甘寂寞啊。”小麗嘴中正叼著一朵金黃的迎春花,未答話。佳莫又說:“藏中放眼是高聳的雪山,這裡卻平展無垠,牧草連天,真想住下不走,唉,也不知大師兄現在怎樣了。”小麗彷彿沒聽見,只顧低頭採花。

接下來一段日子,多爾濟遊走於侄輩之間,動員助餉,並作出慷慨許諾,重點是羅布藏丹津,答應事成之後,將整個藏北劃為其領地,羅布藏大喜,捐助出大批銀錢物資。

安多草原上空烏雲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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