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頓節一大早,丹珠爾領著洛桑和根柱爬上哲蚌寺對面山坡上。

“少爺,你看寺旁那平整的坡面,一會兒佛像就鋪在那裡。”待丹珠爾一扭臉,卻發現洛桑半張著嘴正在呆望著,似乎沒聽見他說話。所以次日當桑結問洛桑巡禮哲蚌寺的感受時,他左思右想,最後吐出一個字——大。

此刻,正俯視著山腳的洛桑,感到一陣陣眼暈,太大啦!超出了目力的承載,是對想象力的挑戰。他覺得立足不穩,體內五蘊彷彿被那無數張著嘴的門窗吸走,只剩一副空殼,輕飄飄的。他下意識地與根柱緊靠在一起。

天光由青變白,周圍的人漸漸多起來。

丹珠爾轉了一圈,過來說:“少爺,開始了。”

洛桑疑惑地四下張望,沒發現什麼異常。根柱輕輕拽了他一下,作出一個側耳諦聽的動作。噢,聽見了。嗚嗚的法號聲是從地底下發出的,因為他分明感到了腳下的顫動,抓著根柱肩頭,不然,恐會讓法號吹離地面。

起風了?沒有呀,那直灌雙耳的風聲從何而來?這聲音淹沒其他所有音響,充盈天地,無所不在。你看那旗幡風馬都被吹得飄動起來。

“出來了。”丹珠爾指著。

只見寺門洞開,鑼鼓鈸突然爆響,一隊僧人跑了出來,他們扛著一卷什麼東西?好傢伙,有四五十米長,順著小路向寺西側那片平整的坡頂跑去,彎彎曲曲,像一條巨龍。道邊不斷有人擠進佇列幫著扛,但跑不了幾步就被僧人擠出或拱出,一個摔倒在地的漢子爬起來,高興得又喊又蹦,許多人擠不進去,就跳高去摸。這兩列僧人顯然經過訓練,步伐勻整、速度劃一,拐彎處線條流暢。

洛桑這才發現,滿山遍野都是人,遠處的人就像爬滿山坡的大螞蟻一樣。

隊伍上到坡頂了,正有序地做著準備工作。當第一道太陽光芒射出時,大卷徐徐展開。那隊僧人莊嚴地站成一列高聲唪經,兩側的法器同時奏響。

這是一幅長四十多米、寬約三十米的釋迦牟尼彩鍛巨幅像,底色為藍,金線勾邊,在陽光下奪目燦爛。當佛祖慈祥面容完全展現時,只見四名僧人手持嗩吶,站在最高處吹響嘹亮歡快的曲調。下邊眾生無不踴躍,頂禮膜拜,氣氛達到高潮。

這時,洛桑也虔誠地拜了下去,他是頭一回參加如此盛大隆重的法會,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對黃教的真諦產生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光線由坡頂移到坡底大約一個小時,“曬佛”結束,依舊捲起送回寺中。在法會儀式後,各地前來的藏戲班子和歌舞團輪番上演,答謝僧眾一年來刻苦的修行和對眾生的關護。依照第巴大人的安排,接下來,丹珠爾引洛桑進寺巡禮。

其實到最後,洛桑連哲蚌寺的門戶都沒摸清楚。寺內道路縱橫,房宇成片,說是迷宮也一點兒不誇張,經常是拐幾個彎就找不到來路了。他只記得佛殿中的強巴銅像好高好大,央熱師父講過,能看上一眼,福報無雙。大經堂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一進去就如同進了樹林子,四壁全是畫,光線幽暗,看不甚清。前方正中擺放一個高大的法座,旁邊另有一較低的法座,這種擺法還未見過,他問丹珠爾緣故。

“少爺,旁邊的法座是高僧活佛開示講經時所坐。”

“正中那個呢?”

“哲蚌的池巴,名義上是達賴喇嘛,所以這是專門留給佛爺的。”

洛桑聽明白了,不住點頭,不過走出大殿沒多遠時,他才猛拍了一下腦袋,心想,我怎麼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那個座位不就是給我留的嗎?

桑結正是察覺到新達賴尚未完全進入角色,才安排他走出來、融進去。

回宮,洛桑在講了對雪頓節大場面的體會後,提出一個疑問:“阿伯啦,我原以為像哲蚌這樣的大寺,一定會表演氣勢磅礴的金剛神舞,可是沒看到。下午返回時路過大昭寺,正在表演,圍觀者甚眾。同是黃廟,這是為什麼?”

桑結對面前這個少年的敏於觀察深為讚許,“這同上回色拉講課又有聯絡了。跳神原為寧瑪所有,前世佛爺將其引入格魯,作為一項重要的修行方法,並把動作、程式規範化,統稱為金剛神舞。可有的人牴觸,不屑去跳,也只好由他,其他黃廟都開展了,連三大寺的下屬寺院也有。各行各的法門吧。”

“在達旺經常觀看跳神,多為表現護法神驅魔鎮邪。這半年在拉薩也看了幾場,但卻不見班登拉姆的身影,這是為何?”

“班登拉姆乃歷輩達賴喇嘛守護神,只在宮中供奉,外界至今不識其真面。”

“阿伯啦,我想讓她出宮到眾生中去,她也應該守護普通百姓,總呆在宮裡她不寂寞呀?”

這二人無疑是當時西藏最具奇思異想的人,一個無任何框框,常提出匪夷所思的構想,一個深謀遠慮,善於規劃、運作。

“前世佛爺曾想將神舞引入宮中,除悉心研究外,還請外派舞師演示,並派僧人出外學習,確定了‘金剛橛’和‘八大法行’兩套節目,沒料到,竟受到內部一些人的強烈非議。甘丹頗章初立,擔心發生意外,就停止了。”

聽到此,洛桑暗想,原來達賴喇嘛也有辦不到的事,遂問:“阿伯看我所言之事可行否?”

“好主意,這是佛爺入主宮中後,倡辦的頭一項重大活動,務要成功,以杜閒話。”經過近一年的密切接觸,桑結髮現六世達賴與其前世在若干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

這個提議的落實,包括策劃、設計、編排,是由桑結、洛桑二人同佳莫共同完成的。內容之神奇、構想之大膽、形式之新穎,可謂空前,開創了金剛神舞的一種新套路,只是沒有讓班登拉姆直接出面。

十月初一,大昭寺貼出佈告:將於十五日舉辦吉祥天女節。初五又貼出佈告:達賴喇嘛封吉祥天女班登拉姆的女兒白巴東贊為聖城婦女的守護神,屆時白巴東贊將代母巡街賜福眾生。這一封神引起了拉薩市民的極大好奇心,盼著節日來到。

十三日,將新塑的白巴東贊神像請入大昭寺,置於迴廊明亮處,然後由拉薩大貴族家太太小姐前來陪伴,象徵性地為其梳洗打扮一番。

十四日,濟隆總管、丹珠爾率數名喇嘛,前來供祭,感謝女神一年來對達賴喇嘛的守護保佑,並獻上特製的食物,外形似巨蛋,表皮是糌粑糊成,內中放進許多各式各樣的小食品。

十五日,太陽剛一露臉,盛裝的白巴東贊被請到一輛精緻的花轎上,圍繞轉經路而行。前面是大昭寺僧人,旗幡鑼號開路,中間是以歌舞聞名的木鹿寺僧人,擁著神像用專門的唱腔吟誦經文。後面是那些大戶的太太小姐們,個個濃妝豔抹、花枝招展,邊舞邊唱著悠揚動聽的祈禱歌曲,互相襯托,彷彿高低二重唱。

走出沒多遠,成群的善男信女以及孩子跟在後面,越拉越長,路旁、房頂、樹上,圍觀者人山人海。隊伍行進到八廓東街時,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原來,白巴東贊出來巡街,想順便同情人約會。她的情人就是噶瑪廈大神。當初,二神談情說愛時,班登拉姆覺得還算般配,後來聽說噶瑪廈當上了熱結巴和乞丐的保護神,嫌太掉面子,就生生拆散了他們。

只見一個人戴著噶瑪廈護法面具向人群奔來,隊伍中一個人頭戴白巴東贊面具跑著迎上。巡遊暫停。二神相會,格外動情,彼此端詳,互換戒指,一個輕輕撫摸,一個低語傾訴,雙雙起舞,難捨難分。片刻,樂器奏響,經聲復起,女神只得繼續前行,大神在後追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之態,二人表演得逼真活現。圍觀者無不感動,不少婦女甚至抹起了眼淚。

江央在小姐的行列裡,一路上高興地唱呀跳呀。她看過很多次跳神,但這樣近距離參與進來還是頭一回。特別是在東街觀賞二神相會的表演時,她被深深吸引了。跳神插進故事,使人感到新鮮、親切,拉近了眾人與神靈之間的距離。

當扮大神的演員追了一程,最後停下來返回時,江央拉著尼雅出了佇列,“他演得真好,咱們看看是誰。”只見演員蹦蹦跳跳進了大昭寺,二人尾隨跟上。那人登上偏殿的臺階,邊走邊摘下面具,才發覺有兩個小姑娘在瞧著自已,扭過頭友好地一笑,說:“小姐,趕快回去吧,不然分不上果子了。”說完就進去了。

二人小跑折回。

巡遊隊伍到大東頭一片空地上,舉行了一場驅邪法會,最後一個專案是破開巨蛋,把各種小果子拋向人群,誰能得到一塊真是莫大的福分,最後連蛋皮也被分搶一光。以後每年十月十五日,都要舉辦吉祥天女節,這一天是拉薩婦女最開心的日子。

婦女們早把扮演白巴東讚的演員團團圍住,待摘下面具,眾人不由交口嘖嘖稱讚,好身段好漂亮哦!七嘴八舌一問,才知她是嘎麗寺阿尼,叫白珍。

回家的路上,江央還對那個演大神的演員念念不忘,問尼雅:“尼雅,你說那個小夥子是不是個喇嘛?”

“不像吧,喇嘛怕是演不出來,我看他是街頭的熱巴。”

這天晚上,江央第一次失眠了,那個熱巴的身影總在眼前晃動,細高的個兒,頭髮捲曲微黃,麵皮白淨斯文,眼神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吉祥天女節剛過就到了十月二十五日的燃燈節,哲蚌放假一天,正好這天也是洛桑坐床兩週年的日子,阿旺和色朗早早就進宮來。每逢這個季節,各地來拉薩的香客最多,草原上的王公們也多趕在大雪之前來朝聖,三大寺還要準備臘月、正月的各項法會,所以阿旺和色朗有一個多月未來宮中了。

幾個朋友見面,話題直奔十天前的吉祥天女節。

“一聽這個法事活動的名稱,就猜想肯定很有意思,請求半天,康村的長老就是不允,還說不知誰出的花點子,干擾‘八正’。”

“那天洛扎密村一個同修正好出外辦事看到了,回來後給大夥兒講天女節,唾沫星兒亂飛,也講不清這個節慶的來龍去脈,只是說同別處跳神不一樣,一個男神和一個女神談起了情,還一個勁誇這一對演員跳得好。”

二人正說得帶勁,只見根柱捂嘴發笑,一問才知,那男演員正是洛桑,大感意外。

洛桑講了這次活動的創意、編排,“我和根柱提前到噶瑪廈神殿,一邊喝茶一邊等著觀看那一幕,原來的演員是宮中一名僧人,臨出場時,緊張得不行。”

根柱補充一句,“身體都發抖。”

洛桑接著說,“不容遲緩,我只好換上衣服、戴上面具替他出場了。”

“事出突然,佛爺表演時,我哪有心情欣賞,害怕得直出虛汗。”根柱作出慘狀。

“大人知道了?”阿旺問。

“一眼就看出來了,只是不好當場拆穿。回宮後,大人臉色嚴肅,半晌未言語,同去的幾個侍從稟明瞭當時狀況,大人才緩和些。”

用茶畢,洛桑讓根柱去牽來幾匹馬,一行馳向宗加魯康。

沒想到宮後荒野中竟有如此精緻一處林卡,阿旺和色朗驚歎不已。角落立有一個箭靶,幾個人各射了數支。色朗說:“在達旺時,經常跑馬射箭,來了兩年都忘了,佛爺能隨時來習練,真好。”

洛桑笑道:“我倒是想隨時能來,不行啊,大人早安排了時間表。”

幾個人進神殿,參拜了龍女色青,登上樓四處眺景。初冬的正午不算冷,有三三兩兩遊人從城裡來觀覽。

“明年開春一暖和,這裡的人就開始多了”洛桑說,“下去再跑跑馬吧,我也有多日不騎了。”

大家玩得高興,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二人告辭直接返寺。洛桑破例,乘馬送到前門,讓其他侍從牽馬回宮,目送二人走遠。此時但見金烏西墜,暗潮東來,根柱發現佛爺不急於回去,只得侍立等候。

洛桑張望一下,低聲說:“根柱,咱們到街上瞧瞧。”

根柱彷彿頭上響了一個炸雷,驚恐地瞪著眼搖頭,半天才說出“我不敢”三個字。

“今天是個機會,轉一會兒就回來。”

“佛爺,我怕,怕……”

“看一眼就回來,怕什麼?記住叫‘少爺’別露了嘴。”說著,一把扯上就走。

沒多遠就到了八廓西街。此刻營業的多是雜貨鋪、飯館、茶館,有的已在門口點上了大碗燈。這是二人頭一回逛街,東張西望,看什麼都新奇,下意識地隨人流走著。前面送來一股撲鼻的香味,洛桑感到肚子一陣咕嚕,再看根柱,不住地嚥著口水。走到跟前一看,一口大鍋正燉著羊肉,掌櫃的將烙乾的糌粑餅剁成丁放入,煮一小會兒撈上來,再切上幾片肉。

據老闆說是他的一位喇嘛親戚,在直隸正定府吃過一回當地的風味——牛肉罩火燒,回來傳授的,生意挺火。洛桑走上前剛要示意來兩碗,根柱使勁拽了兩下:“佛、少爺,帶錢了嗎?”洛桑一楞,摸摸身上,下午出遊換了衣服,其實不換衣服,兜裡也沒錢。他看著根柱,根柱縮了縮脖子搖搖頭。

二人只好繼續往前走,背後兩個食客議論道:

“這兩個小僧不象本地的。”

“寺院早閉門了。”

走著走著,行人稀少了,偶然碰上幾個轉經者,二人停下腳步,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天很陰,一個星星也沒有,像一口大黑鍋。畢竟是兩個孩子,又餓得厲害,開始著急了。不遠處有一個店鋪,門口那碗燈的火苗忽悠忽悠的,二人也沒看清就走了進去。店屋不大,有兩個人坐在角落不知說著什麼。

老闆娘三十多歲,看上去精幹麻利,瞧見進來兩個僧人,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馬上說:“二位小師父可是要喝酒?”

洛桑大驚,連忙擺手,“阿佳啦,能不能給碗茶喝?”

老闆娘用那雙老於世故的眼睛一瞅,暗想,二僧一主一僕,看那僧衣面料,決非一般僧人所有,聽口音是外地人,莫不是想……她給根柱倒了碗奶茶,對洛桑說:“師父請,找個年輕人陪你喝喝茶。”洛桑身不由已的跟了過去。來到後院,老闆娘一邊喊道:“阿波啦,陪客人喝喝茶!”一邊推開一扇門。

洛桑事後回憶,當時想也未想,竟鬼使神差般走了進去。屋裡一盞小油燈,一個女孩子坐在床上,衝他招手,“過來呀,”說著伸出手臂去拉,洛桑本能地退了兩步。女孩子這才正眼瞅了瞅,“噢,是位小師父呀,這是頭一回吧,別那麼文謅謅的。”說著,女孩貼上前,摟抱糾纏起洛桑來。

“你這是要做什麼?”洛桑像是受了驚嚇般極力掙脫,女孩忽然停住問,“老闆娘跟你講好價錢沒有?你帶了多少錢?”

“什麼價錢?我沒錢。”洛桑叫了一聲扭身衝出小屋,根柱見洛桑驚恐失色地跑出來,大吃一驚,哪顧上問,跟著跑到街上。周圍是漆黑一片,兩個人害怕了。

“少爺,遇到歹人了?”

“別問了,沒事。”

又往前走幾步,只見路旁有一黑呼呼的高大建築,洛桑定晴一看,正是噶瑪廈神殿。

“咱們走到東街了,穿過去就是大昭寺。”

兩個人是跑回去的。快到時放慢了腳步,這才覺出渾身是汗。

宮門口幾個侍從正四處張望,丹珠爾眼尖,迎了上來,一句也沒有問。倒是洛桑沉不住氣,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說,他和根柱是去送阿旺他們了。

“我猜想佛爺也是去送他們了,知道可能會晚一點兒,沒關係。”

根柱低著頭,不敢看領班一眼。

吃完飯,躺下了,洛桑覺得自已的心還在呯呯直跳,他發誓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了。雖然很累,卻睡不著,回味著這趟不尋常的經歷。他想到那個叫阿波的女孩兒,看樣子她的年歲同自已差不多,難道每天就做那種營生?這一晚,他做了個夢,夢見那口燉著羊肉的大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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