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2年,藏曆第十一饒迴水狗年,康熙二十一年,初春。

這天一大清早,在凜冽的寒風中,伴隨著低沉威嚴的法號聲,一面五色佛旗緩緩地升起在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這預示著達賴喇嘛或者第巴府要有重大通告發布。

人群聚集到差不多三四百人時,廣場東側的第巴府大門緩緩開啟,二十多名官員次第而出。兩名官員登上了臨時搭建的木臺,一名是年輕的第巴,一名是宣讀官,其餘官員則成一隊站在臺下的一側。

法號聲停了。人群安靜下來。唯有清風吹動五色佛旗,獵獵作響。

宣讀官手捧一塊絹布,神態自若,大聲宣讀佛爺法旨。風勢大起,靠後的人們聽不太清,於是前邊的人向後排傳遞著大概的意思:佛爺決定閉關修行,所有政教事務交由第巴大人遵照佛爺之意代行管理。

活佛、喇嘛閉關修行是一件常有的事情,人們個個在心裡祈求佛爺能接獲菩薩更大加持,好引領、度脫眾生。法旨的最後幾句大家聽清了,是說為祝福佛爺修行圓滿,特意在廣場西側施粥七日,併發放一些舊衣物。這個訊息激起了人們的熱烈反應,一些人高興地互相說:“佛爺慈悲。佛爺慈悲。”一些人則默默閉眼,雙手合十。

年輕的第巴在臺上自始至終未說一句話。他身著大清三品官服,儀態端肅,雙目平視,只有一次似不經意地將目光越過喜馬拉雅山脈,投向東南方。他清楚地知道,今天這一舉動意味著什麼。儘管事先他已經過何止千百次的思量,但當這萬鈞重擔一下子壓在自已肩上時,面對道途艱險,前程難料,他沉靜自信的眼神中,還是閃過了一絲隱約的不安。

這位年輕的第巴就是西藏曆史上大名鼎鼎的“第巴桑結”。他名叫桑結嘉措,位居第巴,是當時協助達賴喇嘛治理西藏的最高行政長官。他是少壯貴族的代表人物,多才多藝卻從不張狂,處事果斷,深謀遠慮。幾年來,第巴府各個部門按他的工作流程按部就班,有效地運轉著,二十多名官員分工明確,緊張而不忙亂。

釋出了佛爺的閉關清修的“法諭”之後,桑結心裡就很清楚,以往由佛爺出面的事項,他都必須立即接過並妥善應對,諸如與朝廷方面的往來、三大寺的大型法事活動、傳召大法會、協調教派關係、地區內活佛轉世的批准、雪頓節及其他重大節慶,等等。他深感任重道遠,加上佛爺圓寂帶給他的悲傷,有時候他真不知怎麼應付……但所有的這些,他都必須面對,一絲不苟。

第巴府是一幢南北走向的二層樓房,標準的藏式建築,通體雪白,窄式窗框塗為硃紅色,掛著黑絨窗簾。兩側各有十多間東西走向的平房,大多供屬員、侍衛使用,其中兩間是茶房。中間是約一千多平米的院落,硬土夯實,鋪有碎石小徑。靠牆是一溜白楊,牆角下種有各類花草。大門朝東開,主樓後牆緊貼廣場,有便門相通。主院旁側有一小院,放官轎等物品,餵養馬匹,幾間房子,也是傭人住所。

當天下午,桑結正在二樓北頭的辦公室裡注視著剛掛上牆的一幅唐卡。他擅畫,且不拘一格。眼前這幅絹制唐卡就是他的作品,前幾天剛完成。從風格上看,不似藏地傳統技法那樣注重寫實、筆劃繁密、色彩豔麗,倒有點像漢地寫意,簡潔明快、空靈剔透。圖的底色為深黃,中部是連綿的雪山,間或點綴幾座寺廟,左下角有一入定老僧,右上角有群雁盤旋。

“大人,汗府總管求見。”一名侍從進來稟報。桑結身體未動,只微微一擺手,示意請客人進來。

“啊,啊,第巴大人好雅興。嗯,此畫想必出自大人之手,果然意境不凡。”來人一進門就一邊躬身行禮,一邊稱讚牆上的唐卡。

桑結轉過身,一揖還禮,示意請坐。

雙方都是老熟人兒了,論私交還不錯,故不甚拘禮。汗府總管叫巴雅爾,五十多歲,身材偏胖,臉盤闊大,顴骨突出,一雙細眼總是笑眯眯的,但那眼神分明告訴你,這是一位閱歷極深的人。巴雅爾先在老汗王手下做執事,因侍主忠誠,做事穩健,固始汗離世後大公子丹增任其為汗府總管,大公子逝世後,其子達萊汗繼續留用至今。

“大人,看到這幅唐卡,我倒想起一事。下個月是王妃生日,汗王問她想要什麼禮物,您猜王妃怎麼說?”巴雅爾邊說,落座。

“王妃想要何物?”桑結好奇。

“哈哈!點名要第巴大人的水彩畫呢!”

桑結的水彩畫,在當時的西藏,堪稱獨步,描繪出的花草人物、寺廟市井,淡雅逼真,富有生活氣息,極受上層貴婦、小姐們喜愛,人人以能得一張為幸。

桑結略一思忖,笑道:“既然總管開了口,那我就送朋友一個人情,下月初定然送上一畫。”

巴雅爾急忙要謝,桑結制止道:“唉,先別謝,今天總管前來莫非只為索畫?”

巴雅爾端起下人剛送上的酥油茶喝了一口,說:“今日登門造訪是奉汗王之意。大軍凱旋,將士辛勞。汗王著我前來商請,看能否有勞佛爺親臨撫慰。閉關修行可否暫緩一二日?”

“佛爺前日頒下的賞賜,是否發放?”

“均已如數發放,不敢有誤。”

桑結站起身,邊踱邊說:“佛爺的意思是,打了勝仗固然可喜,但總免不了殺戮,決定閉關正是為了早日超度亡靈,為我聯軍將士祈福。請總管向汗王解釋。”

“佛爺慈悲,眾生有福。那我告退了。”

送總管下得樓來,走在院中,桑結附耳對他說:“怎麼樣,請神容易送神難吧?蒙古三千兵馬一日不走,怕是汗王一日睡不安穩吧。我猜總管今天此來,意實在此啊。”

一聽這話,巴雅爾猛地側過臉來,他一生閱人無數,但還是對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敏捷思維、一針見血感到由衷地佩服:“難怪佛爺器重您,也難怪百姓們直呼您‘第巴桑結’。那就請大人賜計。七王爺心術難測,早走,地方上也早得安靖。”

“請總管放心,明日即見分曉。汗王年輕,還請總管費心開導,凡事自家須有主見,不可聽信他人之言。”

“謝大人賜教,當謹記在心。”

桑結目送總管騎馬遠去,這時,一個想法已浮上腦際。

第二天,哲蚌寺代理池巴根敦活佛代表五世達賴喇嘛向安多蒙古騎兵宣讀了慰問信。信中表示:明年是本饒迴最後一年,所以亡靈務於今年內超度,五日之後,將施“道果大法”,喚集亡魂,送投“三善道”中,故請大軍遠離此地,愈早愈好。同時贈送首領道爾吉小金佛一尊並哈達若干條,以加持福慧。

如此,三天後,老汗王七公子扎什巴圖爾的三千勁騎即北返安多。

這幾天來,佛爺圓寂那晚的情景時時浮上桑結的心頭。他清楚,他永遠也忘不了。

那天晚上,佛爺歸西后,他半天才在痛苦中艱難地站起來,將老人的雙手放置在他枯瘦的膝蓋上,又將身後的靠墊整理了一下,然後端立在老人面前,抻了抻衣服跪下去,鄭重地說:“阿爸,請護佑孩兒吧。”

他神態冷靜,目光堅毅,表情絕決。

他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決定如此重大,不能不看看神佛的旨意。他從盛放卦具的匣子裡拿出一塊羊肩胛骨,誦咒施法後,心中默唸卜卦之意,然後用鐵夾夾住肩胛骨,放在燈火上燒。大約一刻鐘後,只聽“啪”一聲,卦成。他仔細地用一塊手帕將肩胛骨上的黑灰擦淨,紋路顯現出來。羊肩胛骨大頭為北,他對準方向,看到一條東西走向的橫紋,橫紋西端出現了一道不甚明顯的豎紋。“西行受阻?紋路隱約,是告知暗中行事,不宜聲張?”他看著卦象,似拿不準,沉思片刻,遂又會意地微微點一下頭。

稍定,他這才拉開門,招手。兩位侍從喇嘛提著熱茶走進,二人都二十出頭,跟隨五世達賴有十來年了,忠心、勤懇,佛爺分別以佛經《甘珠爾》、經論《丹珠爾》為二人命名。二人並未察覺出有什麼異樣,正欲倒茶,只聽桑結緩緩說了一句:“佛爺圓寂了。”二人竟如中了定身法,半天動彈不得。

屋子內靜了一會兒,桑結才又沉靜、一字一頓地說:“佛爺最後指示,訊息目前不宜公開,我們只有遵從旨意,嚴守秘密。你二人多年在佛爺身邊服侍,深獲嘉許,以後每天照常侍候,一如佛爺在日。任何人不得進入寢殿,只說佛爺靜修便是,事情辦好了,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

其實,這二人與桑結從小就熟悉。那年,宮中招收了十幾名小喇嘛,桑結從寺中放假回來就成了孩子頭,成天帶他們一起玩耍。後來還是桑結從中選挑了他們二人做佛爺的貼身侍從,只是自當上第巴後,桑結不再與他們隨便說笑了。

待甘珠爾、丹珠爾回過神兒來,念及佛爺生前恩情,不免痛哭一番。

在室內踱了幾步,桑結猛然站住,或說是猛然被什麼釘在了那裡——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細節”。

他知道,大活佛圓寂後為建肉身靈塔,都有一套處理法身(也稱法體)的特殊方法。由於法體無法長期妥善儲存,故少則十數天,多不過一兩個月即置入完全封閉的靈塔之內。可眼下的情況呢?未來難以預料,真相何時公佈?一年半載……三年五年……十載八載?天哪!而且時間緊迫,容不得多想!

一般來說,處置法體的步驟如下,且須反覆實施多次:清水沐浴;用水浸泡紅花、檀香擦洗;塗抹鹽粉以拔體內水分;以細布緊裹吸附水分;灑冰片、帕苦瑪粉以清涼、防蟲。可這樣做,時間長了能不被察覺嗎?還有大堆用過的布匹,放置何處?天熱了,萬一保護不善,何以上對佛爺、下對眾生?

想至此,不由心亂如麻。

接下來的三四天裡,桑結和甘珠爾、丹珠爾為法體進行了兩遍清水沐浴,藥水擦洗,暫時將佛爺法體置於一個特製的八寶木箱之中,內灑帕苦瑪粉,並放其他若干藥物。

從達旺返回那天,桑結直奔宮中,正巧在大門口遇見醫官塔布,他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言不由衷地說了兩句話就快步登上頂層的佛爺寢宮。上樓的過程中,塔布剛才那詢問、疑惑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腦海裡浮現。他看得出,塔布見到他急急忙忙進宮的那一刻,就有了懷疑。他決定將此事告訴他,一是瞞不住他,二是他能幫上忙,三是這個人多年交往誠實可靠。

甘珠爾、丹珠爾忠實地守護在寢宮門外,桑結進去察看了佛爺法身,到目前為止還未出現異常。甘珠爾稟告說:“按大人吩咐,在這幾天又進行了兩次沐浴和藥水擦洗。總管益西來過,告之佛爺正在靜修。醫官塔布也來問過,也是這般答覆。”

傍晚,桑結約塔布到八角街吃飯,自從佛爺生病後,好長時間都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街上人不少,有知道桑結的,就小聲對旁邊的人說:“瞧,那個扁頭就是第巴桑結。”這些桑結都看在眼裡。二人走進一家四川飯館,揀了一間雅間,要了一壺康定麴酒和幾樣小菜。

兩個人心事重重,氣氛沉悶。

主食上來了,是四川辣面。

“塔布,還記得不,那年咱們和洛追三個去郊遊,回來走到街上餓壞了,可一摸身上一文錢沒有,只好把洛追作為佩物的那枚銅板解下來換了一碗麵,三個人一起吃了。”桑結首先提了話。

塔布當然記得,他再一次感受到桑結那顆重情善感、豐富多彩的內心。但直到此時,塔布的心還始終懸著,隱隱有種不祥之感:這幾天桑結好像總在躲避他,今天吃飯也絕口不提佛爺病情。他實在忍不住了:“老同學,你知道我有事盛不住,別打啞謎了,現在佛爺狀況如何?”

桑結側過臉輕聲說:“先吃飯先吃飯,吃完回宮中細談。”

塔布哪有心思吃下去,匆匆幾口,便急急站了起來。他個頭不高,面板略顯粗糙,五官分明,眼睛裡透著沉穩和縝密,雖著官服,卻也掩不住渾身散發的原野土氣。

快到佛爺寢宮時,桑結才對塔布說了實情。塔布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佛爺法身前,憶起佛爺多年來對自己的教誨、栽培、信任,他不由雙拳捶地,涕泗橫流。桑結拉了幾次才將他拉到了旁邊的密室。

“好了,塔布,鎮定一下,聽我談談下一步。”

“下一步?”塔布不解地抬起頭,眼圈通紅。

桑結把對洛追說的那番話複述了一遍,又說:“有人以恩人自居,不甘失去政治特權,他們巴不得格魯衰敗,各教派互鬥,一盤散沙,好乘機掌控西藏。”

塔布不住點頭,對桑結的分析深為讚許。

“現在是表面平穩,內裡卻是危機四伏,我再三考慮,決定先不對外公佈,只說佛爺在靜修。”

“行嗎!?這……”塔布瞪大眼吃驚地說。

“這也是形勢使然。以後再談這個話題。現在的情況只有你我、洛追和他二人知道。”他以手示意向門外一指,接著說,“前兩天去措那視察,告知了洛追。當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儲存好佛爺法身。時間長短現在不好說,有備無患,從長計議吧。”

已是後半夜了,連日的辛勞使桑結不知不覺伏案睡著。塔布似乎還未從巨大的震動中完全清醒過來,腦子很亂,冒出許多稀奇古怪的念頭。他推開走廊上的一扇窗戶,任由寒風無情地刷著他滾燙的面頰,俯瞰聖城,黑黝黝一片,只有八廓西街一排大店鋪門臉的輪廓模糊可辨,幾聲犬吠,幾聲隱約的轉經聲,好像還有稀落的朝聖者在轉寺。

是啊,現在的趨勢他心裡很明白,自甘丹頗章政權成立,三十多年來,社會總體安寧祥和,百姓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如果說前幾世佛爺圓寂主要是給格魯內部帶來衝擊的話,那麼當今佛爺去世,衝擊面就遠不止教派內部而是整個社會了。前不久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使他確信桑結作出的決定是必要的,也是正確的,只是以後怎麼辦?能維持多久?

塔布茫然了。

東方剛露出一抹魚肚白,拉薩就甦醒了。布達拉宮悠揚的螺號聲就好像是起床號,接著各寺開始呼應,有法號、鑼、鈸、鼓、嗩吶,還有呼叫聲,召喚本寺僧人開始晨禱早茶。可以說聖城拉薩,不,整個西藏,都是踩著佛樂的鼓點伴著誦經的節奏開始每一天的生活的。

塔布同甘珠爾、丹珠爾向佛爺法身焚香頂禮,誦平安往生經後,要過藥單仔細看了幾遍,拿筆在上面加了一味藥,然後回到寢室。桑結剛剛醒來,塔布遞上藥單,解釋了幾句,桑結點點頭,說:“塔布,你好生檢查一下,拿出一個綜合性儲存方案。”

塔布向兩位待從喇嘛詢問了一些情況,仔仔細細檢查了法體各個部位,果然如桑結所說,佛爺兩隻眼睛竟還睜著,眼白與瞳仁一如生前,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塔布讓甘珠爾熄了室內的酥油燈,並囑咐夜間一定要開窗透氣。可牆角已存下一大堆用過的細布,濃濃的藥味在走廊都能聞到。塔布始終緊抿著嘴唇,皺著眉,內心焦慮且夾雜著恐懼甚至絕望。

“桑結啦,依昨夜研究的方案,我估計最多可維持三個月。佛爺最後一段時間極少進食,所以目前還看不出什麼變化,只是眼看天氣漸暖,得有個長久之計呀。”

桑結目光散漫,好像一個字兒也沒有聽進去。

“桑……大人,”塔布剛要說,一個僕人進來送茶,待僕人出去後,他接著說,“你生病了?臉色不好,精神恍惚。”

“唉,好幾天了,一閉眼就做夢,作相同的夢。”

“方便說嗎?”藏人對夢境是很重視的,所以即便是好朋友,塔布也很慎重。

“總夢見二十多年前和佛爺同遊娘熱溝的情景,跟真的一樣,”桑結把當年秋遊的場景大概說了一下,自言自語道,“莫非佛爺在暗示什麼?”

塔布就著酥油茶捏了兩個糌粑團吃了,拍拍手說:“要是有空,咱們去一趟,你也散散心。”

桑結點了點頭。

色拉寺,著名的格魯三大寺之一,位於拉薩北郊,殿堂勾連,僧舍相接,平鋪于山腳之下,一覽無餘,向眾生展示著它特有的坦蕩豁達的慈悲情懷。寺後一道山溝,便是娘熱溝。

乍一看,溝口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但你只消前行百米,便彷彿掉進了另一個世界。但見兩側小峰壁立,危巖參差,亂石怪樹,枝杈凌空,每到傍晚日落,就像猙獰魔鬼紛紛探頭向溝內張望。黎明時分,霧氣瀰漫,清風猶如一把利刃,層層刮削,隱約顯現兩側山頭上姿態各異的僧人正打坐參禪。

溝內泉眼甚多,清泉沿壁飛瀉,打眼一望,竟似掛著無數條潔白的哈達,匯成溪流蜿蜒向溝外流去。

溝內窄處僅十餘米,寬處則達百米。雜花遍地,綠草茵茵,蝶翻蜂舞,芳香幽幽,山坡上長滿了濃密的灌木叢,間或有幾株挺拔的白楊,偶在一塊大石後,還能看到經年不化的殘存冰雪。滿目青翠的娘熱溝就像是躲在布達拉宮後面的一位羞澀少女。

自從二十多年前那次以後,桑結再也沒來過這裡,景物依舊,人事非非,不免傷感一番。儘管離城裡不遠,但彷彿差了半個季節,遠望山坡只有一層毛絨絨的綠,寒風貼著溝底溝壁颳著,溪水還未開凍,那枝杈山石倒顯得柔和了些。二人信馬由韁,慢慢走著,桑結不時指點一下週圍景物。

“你說同佛爺靜修一夜是在何處?”

“前邊就是。”桑結指著那塊巨大的臥石說。

二人來到石下下馬,只見那石洞口垂掛著一方黃布。凡達賴喇嘛靜坐過的洞穴,都被視為聖地,掛上黃簾子,別人知道後就不會再去佔用。

塔布自顧先行上去,桑結跟在後面,站在洞口,頓感敞亮,四周景緻絕佳。掀簾入洞,塔布四處察看,有前後兩洞,前洞大些,有十平米左右,裡邊一小洞,約四五平米。看著看著,塔布突然跪下磕起頭來。

“塔布,你……?”桑結不解。

塔布猛地爬起來,竟忘了禮數,戳著桑結腦袋說:“你這個扁頭第巴,還沒明白佛爺的暗示嗎?”

桑結驟然大悟,愣了一下,抓起塔布雙手,然後兩人擁抱在一塊兒,激動地流下眼淚來。

回去的路上,二人仔細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動。

“你是怎麼想到的?”桑結的目光中流露著對塔布由衷的佩服和感激。

“石洞高敞乾燥,溝內又風大,使我一下聯想到醫學班那位準噶爾蒙古老師講的對某些手足病的‘風乾療法’。我回去再翻翻筆記。”

“位置也好,不太遠又僻靜。塔布老同學,太謝謝你啦……”

“第巴大人,小人方才失禮,還望恕罪。”塔布打斷了他的話。

二人縱馬追逐,驚起了一群群鳥雀。

桑結的祖父仲麥松仁,對格魯多有幫助,他在世時,五世達賴常去看望。老人去世後,五世仍與其兩個兒子保持著聯絡。多年前,有一次五世達賴在色拉作完法事,順便前往仲麥家拜訪。五世進門,只見才七八歲的桑結正伏案作畫,五世走到他身後他都竟未發覺。

桑結的伯父赤列,時任宮中侍從官,在旁解釋道:“這孩子很聰明,我的那點文化早不夠教他了。前年請了一位來聖城的印度商人教他西洋畫,一學就會,還學習彈一種什麼琴。去年一位大師來拉薩朝拜,請人家點撥,離開時,直誇他畫得好。只是性格頑皮,一肚子怪主意。”

五世達賴聽了,沒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摸了摸桑結的頭。

下午,五世準備返回哲蚌寺時,小桑結竟拉著他的手說:“佛爺啦,您這就走啊?娘熱溝有好多僧人在等您講經呢。”

眾人大驚,一時摸不著頭腦。伯父從小桑結眼中看到一絲閃爍的目光,便趕緊稟道:“佛爺,勿信小孩子妄言,他慣常在家中也是沒大沒小愛開玩笑的。”說完,扭頭瞪了小侄一眼。

“是真的,不信我們去看看。”小桑結斜看伯父一眼,挑戰似地歪了一下扁扁的頭。

五世達賴攔住赤列剛想伸出去拽回小桑結的手,略一思忖,說:“娘熱溝?知道,只是沒有去過。好啊,今日我們不妨前去一看,如何?”

佛爺發話了,眾人自然贊同。好在相距不遠,一行人步行前往,僕人們牽馬馱著氈毯卡墊和食盒跟隨在後。小桑結高興極了,一蹦一跳在前引路。他平時還是挺怕伯父和父親的,不過他知道,每次佛爺一來,大人們就變得溫和了,連對下人都不一樣。

時值仲秋,瓦藍瓦藍的天空無一縷雲彩。進溝走了近百米,拐過一個小彎兒,大家的腳步不約而同停下了。沒有人說話,連喘息都聽不到。

天哪!人間竟有如此景色。秋陽高照,滿目金黃,黃得目眩,黃得心顫。更有散佈四處的灌木樹葉,被霜染成紅色點綴其間,分明就是一付五彩斑斕的巨大袈裟,覆蓋住整條山谷。一塊塊裸石,如一個個從袈裟下鑽出的腦袋,密密麻麻,高低不平,好似正在拜奉哈達,恭候來客。

“沒想到此處竟有如此之景緻。”五世達賴由衷讚歎道。

“佛爺,我沒騙您吧。您上次來我家講過京城八大景,咱們也給拉薩找個八大景,這兒就算一個,叫——”小桑結皺皺眉想了一下說,“叫‘萬僧朝佛’行吧?”

大家會心地笑了。

一行人繼續前行。清冽的溪水嘩嘩作響,小路上鋪了一層黃葉,兔子野雞不時從一旁閃過。走著走著,人也被染成黃色,融進詩畫之中了。

山坡上的一座小廟吸引了人們的目光。見五世達賴也在看那座小廟,赤列上前說:“那就是唐白廟。”五世達賴站住了,向著小廟,雙手合十,作了一個恭敬的立拜,眾人見狀,趕緊匍匐跪拜。

“歇一歇吧。”

赤列聽到吩咐,讓僕人鋪上毯子,放上卡墊,擺上食盒。

五世達賴略略進食就放下碗了,沉思良久,緩緩地說:“昨天在色拉寺,我給僧眾講了‘緣起’,這是大師開示最猛的課題。萬物生滅皆由緣,所以我們佛家講‘順緣’、‘隨緣’,什麼是‘順緣’、‘隨緣’?就是順其自然、隨其自然。唐白因與一位姑娘相愛而還俗,這證明他情緣未了,應‘隨緣’讓他了卻,可寺中幾個僧人竟下手取其性命,這是‘斷緣’,乃佛家大忌。被斷之人業力未盡,故魂魄往往不肯進入六道輪迴而遊走塵世,不但寺廟不得安寧,一方眾生也心境不穩。”

“是的,當時姑娘家人與村民幾欲同寺僧發生衝突,多虧佛爺平息了此事。”赤列插了一句。

“我命色拉寺貢嘎活佛嚴厲責罰犯戒之僧,為唐白作超度法事,還專門舉行了‘護摩火祭’,施法‘續緣淨業’,請其遊魂進入輪迴,並加封為娘熱守護神,修廟塑像。佛家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殺一人即殺眾生,安一人即安眾生啊。”

大家都在默默地聽著思索著。

五世達賴站起身,拍著小桑結的頭說:“你是在娘熱出生的,唐白就作你的守護神吧。”

這句話連同上邊的話,二十多年來,桑結一直牢牢記在了心裡。所以,以後不管他到何處,寢室裡都掛著唐白畫像唐卡。

又前行數百米,只見溪邊臥著一方極其龐大的巨石,高達二十多米。赤列上前介紹說,松贊干布曾在巨石上修築城堡,遺蹟尚存,並指著石上依稀可辨的字跡,說那是這位藏王親手留下的六字真言字跡。五世達賴領眾人頂禮並轉石三週。

再往前走,到溝盡頭了。絕壁上有一寺廟,看形制是尼姑廟。廟旁有一磨坊,大家走近去看。此磨坊設計巧妙,利用崖壁瀉下的一股粗大水柱,衝擊連動裝置帶動磨盤,出粉精細,效率很高。主人雖不認識來客,但看樣子是貴人,於是捧上剛做熟的糌粑請他們品嚐。五世達賴吃了一小碗,讚不絕口。

這家磨坊就是至今還大名鼎鼎的甲米水磨坊,因受到達賴喇嘛稱讚,後名聲大噪。就是今天,若能在飯店吃到此磨坊的面製品,也算是一大口福。

回返到溪邊巨石旁時,五世達賴突然說剛才轉石時看到石上有一巖洞,且有石階可通,今晚打算入洞閉修。說畢,看看西墜的落日,由兩個侍從喇嘛一前一後幫扶,沿石階走了上去。

赤列趕緊打發僕人乘馬趕回莊園,拿些衣物過來。

當年松贊干布在巨石上修建的城堡叫帕崩卡,所以當地人稱這個巖洞為帕崩卡巖洞。洞前有一小方平地,五世達賴盤腿坐下,眺望遠處。

衣物送來,僕人抱著拿上去,小桑結也跟著跑上去,對五世說:“佛爺,晚上會很冷,回家吧。”

“桑結呀,你不是說溝裡有僧眾聽我講經嗎?今晚不走就是要給他們講經呀。”

“其實沒有,我是說著玩的。”

“不!你看這滿溝的花草走獸,它們都有生命,隨緣而生,隨緣而滅,它們也是眾生。”

“那怎麼給它們講呢?它們聽不懂您的話呀。”

“不是聽經,是用心去感受。怎麼樣,今晚你也留在洞中感受一下?”

小桑結瞪大眼睛,點了點頭。

待二人進去後,侍從賴嘛將一塊黃緞從洞口上方垂下。

洞內倒不冷。五世達賴端坐,調整氣息,然後開始默誦,他相信,不但溝內眾生,整個雪域眾生,都能感受到佛法的力量和溫暖。

小桑結依偎著五世很快入睡了。他夢見有許多妖魔張牙舞爪,很害怕,但它們一聽到佛爺誦經就被降服了,化為一個個面目和善的僧人,圍坐四周。

月亮升起來了,銀輝一下子洗褪了溝內的色彩。赤列吩咐僕人支起帳篷在石下歇息。

翌日離天亮還早,石下的人們就起來等候佛爺出關。

黃緞簾撤下了。五世達賴拉著小桑結的手走出洞外,幾乎就在同時,第一縷陽光投射到佛爺身上,瞬間將溝內染成一片金黃。

第二年,春暖花開時,五世達賴派人將小桑結接到了甘丹頗章宮自已的身邊。

[1] 第巴,亦稱第斯,本意為“部落酋長”、“頭人”,後用來專稱西藏政務統治者。

[2] 一種超度亡靈的法術。

[3] 指六道輪迴中的人、阿羅修和天人三個高階位。

[4] 指格魯派開創者宗喀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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