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佛爺法體之後,桑結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但輕鬆了沒多大一會兒,一些暫時掩蓋的問題就紛紛冒了出來。

面對這些問題,他的思緒忽遠忽近,總定不下心來,這才深切體驗到有個靠山是多麼重要,佛爺到最後即使不能下床,說話也費勁,但就是靜坐在那裡,也仍然是一座巍巍的巨大靠山,給了他無窮的信心和勇氣。再困難的事情,一想到他老人家,桑結心裡就踏實,就敢於面對,就能感到身後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他。現在位置變換,自己成了“靠山”,他已經感到越來越大的壓力,所有人遇到困難都要向他尋求力量、方法,壓得他身子向後傾仰。他有時想挪轉身子緩緩勁兒,但回頭一看卻驚出一身冷汗,身後就是無底的萬丈懸崖。

現在最讓桑結放心不下的就是洛追加措那邊了,還有二個多月就是雪頓節,真不知尋找靈童的事籌劃如何?

三月是拉薩最富變幻的季節,拉薩河畔是拉薩最富變幻的地方,河水濃綠而豐滿,夾帶著一冬天的沉積物,像著裝臃腫的老年婦人緩緩行去。半個多月後,經過減肥瘦身,那河水一似雙眸清澈的少女,對著岸上的小夥子拋去一個個俏皮的飛眼,還沒等你反應過來,她便留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拐個彎兒跑遠了。

不知從何時起,河谷兩岸綠茵茵的草坡裡出現了點點黃斑,一天多似一天、大似一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齊唰唰鋪了一地。那是美麗的格桑花,她們像天神獻給聖城的黃緞哈達,又像哪位少女披著黃絲巾,放慢腳步,端詳著岸上,尋找意中情郎。

啊,這風情萬種的拉薩河畔,這孕育、催化愛情的磁場。

“唉呀,差點忘了,”透窗遠眺,沉浸在美麗的拉薩河春景中的桑結,忽然一拍腦袋,自語道,“答應這個月送汗妃一幅畫,現在還未動筆呢!”可是畫什麼呢?他想了想,拿出紙筆開始打草樣。[雨林木風1] 很快,作為生日賀禮的水彩畫完成了,原本想打發一名執事送去,後來想了想,桑結決定還是親自去一趟。

對於達萊汗,桑結這二年有意在社會生活中淡化他,讓他認清自己的身份位置,舉止不要越界。他看得出,這個汗王心機不深,開導開導他,如果肯合作,對雙方都是利好。

桑結帶了一個隨從騎馬前去。暖風拂面,彷彿帶著春姑娘的體味和氣息,他微微閉目深深呼吸著。二三里地一會兒就到了,趁隨從上門通報,他四顧欣賞著眼前的建築和周圍環境。汗王府是蒙藏合壁式建築,上面是一蒙古包形狀的屋頂,坐落在拉薩河北岸,風景優美自不必說。桑結心想,這還是伯父赤列嘉措擔任第巴時主持修造的。大門開了,達萊汗親自迎出來,揖手道:“不知大人光臨,有失遠迎。”

“你我老朋友了,不必客氣,怎麼樣?近來還好吧?”

“唉,談不上什麼好不好,還是老樣子。”

這位汗王尖頜鼠須,二目無神,身子軟塌塌的,似乎對周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院子很大,精心種植的花草,令人賞心悅目。

進客廳落座後,達萊汗恭敬地問:“佛爺可安好?”

“年紀大了,不勝俗務,閉關靜修,為眾生祈福。”

“好在有大人主持政教,一樣的。”

“桑結只是代理,重大事務還是要面陳請示的。”

這時侍女送上奶茶,只覺一股混合型香味撲鼻而來。蒙藏民族喝茶習慣不大一樣。蒙古族叫奶茶,是將磚茶放入奶中,加少許鹽熬,熬好後加一勺黃油,再抓一把炒米放入,這樣不但茶有了一種特殊的香味,那米一泡也很有嚼頭。桑結之前也喝過,他很愛喝,自己也學著熬過,總覺口味不大正宗。

“前些日子老管家巴雅爾說起王妃這月過生日,聽說王妃雅好繪畫,桑結草就一幅獻上,算是壽禮,請笑納。”一擺手,隨員取出畫呈上汗王。

兩個侍女將畫卷展開,畫幅長三尺許,高一尺多。

這時,門外傳來跑步聲,一少婦喘吁吁地掀簾而入:“汗王,聽說把畫送來了,我看,這就是?”

“其其格,第巴大人親自送來,還不快謝。”

進來的正是汗王小妃,嫁過來才兩年多,看來也就剛二十歲。桑結不由多端詳兩眼。她雙眸清澈,眉毛濃密,微微上揚,顯示出草原女子的勇敢執著;面如凝脂,一頭金髮彷彿特意染就;由於身著居家常服,頭髮隨意披下,平添一種親切、嫵媚。

其其格這才注意到屋裡還有客人,大窘,一邊行下蹲禮一邊賠不是,粉頸前垂時,一吐舌尖做了個小怪樣,待抬頭,才發現第巴居然是位青年男子,雙眸遂向下擺個來回,聳了聳眉尖。

桑結忙說“不礙事不礙事”寬慰幾句,倒覺得這個王妃毫不做作,清純本色。

再看畫,畫上只有兩個人,一個蒙古貴族打扮的青年騎在馬上,回過身雙手合十,一個袒右臂的中年僧人,頭微仰,也雙手合十。眾人不解其意,其其格眼快,看到右上方有蒙文“送別”二字。

“大人也懂蒙文?”

“粗通而已。”

“請大人開導,講講這幅畫。”

“不妨請汗王講講。”

達萊汗看明白了,卻推說不懂,請桑結給講。

“老汗王去世後,令尊大人遵囑返回安多老家,這畫的正是佛爺為其送行的場面。”桑結說。

其其格和幾個侍女拿著畫左看右看,達萊汗也是邊看邊皺眉頭。

桑結笑說:“水彩畫乃西洋技法,近看洇濡,遠觀效果方佳。”

侍女將畫掛到牆上,眾人站遠觀之,讚不絕口。人物表情惟妙惟肖,衣服線條也清晰可見,遠處朦朧如煙的桃紅柳綠,說明正是眼下的季節。汗王和其其格都沒有說話,他們在欣賞繪畫,更在品味其中的味道。

桑結說宮中有事,要告辭。這時,其其格突然說:“汗王,我要拜第巴大人為師學畫,行吧?”這話冷不丁一出口,使汗王和桑結都不知如何對答。其其格目光越過二人望著窗外,頭略揚,那架式令對方無法說出不允。

“大人公務繁忙,哪有時間教你學畫。”汗王說。

“說的是,不不不,待有閒暇再說。告辭告辭。”桑結竟有點結巴了。

“好,那就等候大人有空。”其其格抿嘴一笑。

按照慣例,活佛圓寂後,尋找靈童,要經過檢視法體、打卦、誦經、觀湖、出訪及摸取舊物等一系列程式,而最高活佛達賴喇嘛的靈童,尋找、確認的儀軌更為複雜。桑結在哲蚌寺學習過這些,對尋找靈童的儀式非常熟悉,但此刻,他想都不敢去想,在不能透露佛爺圓寂的一絲風聲的情況下,只好從簡了。他向佛爺祈禱過,請求原諒,並保證一定在現有條件下嚴格認真去做。

他每天在腦子裡構思、模擬,幾近廢寢忘食,幾天下來,照照鏡子,形容憔悴的模樣把自己嚇了一大跳。他經常在睡夢中驚醒,渾身冒汗,因為他心裡非常明白,只要一步不慎,後果無法想象,至於他個人的下場,那就更不用說了。

雪頓節終於到了。達旺歌舞隊一到拉薩,桑結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洛追進宮,緊握著他的雙手,還沒進屋就說:“洛追,怎麼瘦成這樣?”隨即又招了幾下手,侍從端上茶和糕點。

“住那兒了?”

“住在雪村工匠坊了,那兒安生。”

“你到宮裡來住吧,談個事也方便。中午我叫上塔布,咱們還是老地方聚一聚。”左右看了看,桑結壓低聲音說,“佛爺的事塔布知道了,他可幫了大忙。但那件事,只有你我知道。”

中午時分,三人相聚。老同學相會自然高興,塔布對洛追說:“我們聽說當地人把你稱為‘門巴央熱喇嘛’(意為“門巴族能歌會舞的喇嘛”),達旺寺的法會人山人海,連印度、不丹的信眾也紛紛趕來觀看,僧人做法事就跟歌舞一樣。哎,桑結呀,咱們什麼時候也去達旺開開眼吧。”

洛追並沒有接塔布的話,只是面容悲慼地轉向桑結,說:“桑結,明天演出就開始了,一結束就得返回,還要沿途演出,只有今天下午有時間,我要去看望佛爺。”

“好吧,咱們和塔布一塊去,我也該去看看了。”桑結能理解老同學的心情,佛爺對他可謂恩情如山。

這些天是拉薩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圍著大昭寺的轉經路上人流擁擠熙攘,人們轉著經筒口誦六字真言順時針一圈一圈地轉著。其中不少人是舉家來的,帶著孩子、牛羊,路兩側坐著許多流浪藝人、乞丐、外地朝拜僧人,等候人們佈施,除了市民前來施捨,不少轉經者挎著口袋,裡邊裝著糌粑等乾糧,也一邊轉一邊施捨。有的轉經者從寺廟拜佛出來也一屁股坐在路邊成了乞討者,等候別人佈施,因為剛才在殿內將所帶的錢財全部佈施給了寺廟。

一個老太太正抖著袋子,向一位看似外地的漢子碗裡倒糌粑面,瞧瞧已剩不多,老人不好意思地說了句什麼,漢子寬厚一笑道:“阿媽啦,菩薩保佑。”

“孩子,菩薩也保佑你。”

桑結、洛追、塔布三人明白,透過剛才這些簡單的動作,這二人已經完成了一次互為佈施、雙向修行。桑結仰了仰頭,緩緩道:“這就是雪域民族,這就是我們慷慨的雪域民族。佈施就是互助,是物質和精神的互助,靠了這種互助,雪域的人,才一代一代生存下來。”

塔布有所悟地說:“所以佛經中的‘六度’首推佈施。”

洛追目光幽幽地說:“佛爺講,眾生離不開佛教。”

三人沉默片刻,繼續向娘熱溝行去。

儘管路上桑結一再叮囑要控制感情,可洛追還是無法自制,剛拐過彎兒看見那座巨石時,他一下子滾落馬下,百來米的碎石小路他是磕著頭過去的,尖利的石頭、刺人的荊棘全然不顧。看著洛追流著血的烏青的額頭和被扯破的袍服,塔布想上去扶一把,桑結擺了擺手制止了他,他知道洛追只有這樣才能略微表達他對佛爺的崇敬、感恩和懷念。

來到巨石下面,洛追從包中掏出一條哈達、一把香,桑結大驚,馬上把香擋了回去,面露責備之意。按習慣,只能在雕塑的佛菩薩像前和圓寂的高僧活佛靈塔前燒香,在這裡燒香不是洩露天機麼?洛追也猛悟差點大意誤事。敬獻哈達後,他在巖洞下合十頂禮,默默禱告,發誓要完成佛爺發展歌舞的心願。

三人進城時天剛擦黑。

“難得有這麼個閒空兒,到街上走走。”桑結讓兩名衛士將馬牽回。他看出洛追還沉浸在悲痛中,有意轉移一下他的情緒。

“這幾年拉薩變化真大。咱們上學時,八廓兩側都是破舊平房,現在的鋪子門臉漂亮多了。”洛追讚歎道。他的藝術天賦使他善於捕捉到常人不易察覺的美。大點兒的鋪子門口都點燃粗捻照明燈,遠遠望去,彷彿連成一線,使周圍的景物充滿神秘和動感。他想:若站在高處俯視,當另是一番景象,燈火勾勒出的是聖城,也是這高原雪域的心臟。

前邊一家飯館生意很紅火,三人走到跟前,只見門上懸著一塊大匾,上書“甲米香面”幾個字 ,名字挺怪。塔布上前往裡瞧了一眼,又退回悄聲對桑結說:“這是娘熱溝那家磨坊開的店,老闆娘咱們見過,因為佛爺讚賞過,生意很好,不過人家的面也確實不錯。換家地方吃吧,讓她看見就走不了啦。”

在另一家飯店吃飯時,又遇到瓊結歌舞隊長,提出要去帕崩卡巖洞獻一場歌舞。桑結說其他地方也提出過,今年太倉促沒有準備,明年吧。瓊結是五世達賴家鄉,每年雪頓節頭一個節目就是瓊結歌舞。演員多,場面大,且道具行頭由布達拉宮提供,這個頭牌一直掛到現在。

雙手合十是人們表示向對方致意行禮,在八廓街上,不管認識不認識,大家都用這種方式互相問候著。三人轉到大昭寺,進香頂禮獻了哈達便返回宮中。塔布住在宮門外,他的工作單位是益西總管下屬的索本,負責達賴喇嘛的飲食醫療保健等。

桑結和洛追與塔布告別後直接進到宮裡,來到桑結臥室。

二人就尋找靈童問題密談了近二個時辰,在研究到具體情況時,洛追提出三個問題:

1、靈童的民族所屬問題。達旺地區多為門巴族,藏族最多隻佔到三分之一,還有一些人數很少的民族。長期來,存在不同民族之間的通婚現象,幾代下來,甚至有的家庭自己也說不準屬於哪個民族,如果在這個問題上要求過於嚴格,將導致靈童尋找範圍太小。

根據實際情況,桑結決定靈童的民族所屬適當放寬,只要有藏族血統即可。

2、靈童家庭的信仰問題。達旺地區不論哪個民族幾乎都信仰寧瑪宗,這是歷史形成的。薩迦和噶舉當政時,曾建過本宗寺廟,但信仰者很少。如果囿於慣例只從黃教家庭中尋找,將無法進行。

桑結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只要父母是虔誠的佛教信徒且品德端正即可。靈童是個孩子,信仰是可以由經師教育確立的。

3、靈童出生的時間段問題。這個問題需要桑結當場來確定。

桑結從卦具匣子裡摸出一粒骰子,夾在兩手掌心中來回搓動,口中誦唸咒語。停下後,他對洛追說,第一投的點數是明年的月份,第二投的點數是後年的月份,二者之間就是靈童出生的時間段。

“你也知道,‘骰不投四’,第三投的點數就表示前後兩個月份間的具體日子。”桑結說。

洛追聽了點點頭,不由有些緊張。

桑結在桌上鋪了塊乾淨的桌布,先在觀音菩薩唐卡前頂禮三次,又在護法神唐白像前合十默禱,回到桌前依然雙掌來回搓動骰子,同時在桌面上划著圓圈,雙目微閉,口誦咒語;接著,突然將骰子舉向口邊吹一口氣,一鬆手,骰子滾落桌上。洛追伸頭一看,不由得狠狠捶了兩下自己的腿:點數是“六”。當洛追看到第二投結果時,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那點數竟然是“一”。第三投也是個“一”。

“洛追,這是卦面能顯示的最短時間段,七個月,佛爺在明示我們,他將在這七個月內轉世,縮小了我們尋找的時間範圍,這是好事啊,你說對不對?”

洛追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我們還缺一個時間:時辰。在三投已用盡的情況下,可以第三投結果代之,這是密咒課經師德欽活佛講的,還記得吧?第三投的點數是‘一’,那就是說,從明年六月初頭一個時辰開始到十二月末最後一個時辰結束止。洛追,來,讓我們向佛爺起個誓,依卜卦結果行事。”

誓畢,洛追說:“尋找的具體辦法,我回去再仔細謀劃。明天我就搬到工匠坊同隊員們一起住。”躺下後,兩人又說了許多話,迷糊了不一會兒天就亮了。

桑結和塔布陪著洛追從帕崩卡巖洞離開時,雖然天已黃昏,但第二天,有關桑結三人在巨石下一切舉動的一份報告和撿拾的半截香頭放在了多爾濟案頭。

“根據描述,那個與桑結體形差不多的中等個兒定是醫官塔布無疑,第三人是誰呢?他好像是‘主角’,看情形與佛爺關係非同尋常,第巴陪同,說明身份也不一般,對了,他很可能是一個外地人。外地人?眼下正是雪頓節,明日不妨上街找找他。”多爾濟在大腦中一幕一幕回放著報告中描述的場景,對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達旺歌舞隊是首次來聖城演出,加之人們紛傳領隊是佛爺的入室弟子,場子周圍觀眾特別多。多爾濟好奇也去湊熱鬧,他定睛看著洛追加措,把幾條線索一聯絡,很快就認定了“第三人”。但他隨即又想:或許僅僅就是遠道而來拜見佛爺?藏人逢廟拜佛,身上帶幾支香,也沒什麼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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