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終於到了江南問道那日。
碼頭邊,江水長逝。一眾學子穿著清一色的太學藍白色的服飾,望著遠至的船皆有些躍躍欲試。
他們雖大多是貴胄子弟,卻都未曾出過上京,更莫提江南。
墨盼山看著面前清平沉靜的女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語重心長道:“……小江啊,這些學子就託給你和老夜了。他本家在江南,有不懂的要多請教他。江南就是第二個上京,但上京有君上,不論你怎麼做,天塌了,君上也給你兜著。但到了江南一定要多加小心,你最近鋒芒太盛,江南兩淮天高皇帝遠,那些佞臣從來是不擇手段的。”
自從知道江晏棲是江懸的女兒後,墨盼山便似乎把江晏棲當孫女來看了。
他人眼中死板嚴肅的老人的話語多起來,全然是殷切之聲。江晏棲聽得心中一暖,唇畔是瀲灩瀾山的笑意,“墨老放心,晏棲心中有數。”
“有數便好……東隱看似問道,實則不安好心……”何況帝師的勢力還在兩淮。
墨盼山想著江南的局勢,眉頭不由緊皺。如今江晏棲擺明了是劃屬君上那陣營的,江南兩淮君上卻又夠不著,他只怕江晏棲一步行差踏錯……
“有我老頭子,你還不放心?”一旁的夜璋實在看不下去了,“你啊,就是心憂得太多!”
墨盼山聞言,便也不想了。他白眉似雪,只一笑,“那行了,小江和那些學子你都要給我一個不落地帶回來。”
“你這不是廢話嘛。”
“好好好,到時候看結果。”
江晏棲在旁看著兩人一來二去,只溫淺一笑。
不時,遠處的船已靠岸。學子們先上去了,江晏棲和夜璋墊後。廖葶湫見人都上去了,這才從碼頭後面走到江晏棲身旁。她沒有拿到那三十個名額之一,卻央求了江晏棲帶她一起去。
江晏棲雖是答應了,廖葶湫卻終究有些心虛,“先生……”
江晏棲見此只看向一旁束髮半白半青的老人,嗓音清沉,“葶湫不必拘謹。此事夜老也同意了的。你是去觀摩學習的,也不佔問道的名額。”
廖葶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夜璋,見老人頷首,這才鬆了口氣,她不由一笑,感激道:“夜老和江先生都是好人。”
夜璋見人藏在江晏棲背後,只溫和一笑,“話莫說太早了,你這丫頭怕是瞞著父母出來的?”
廖葶湫聞言默默低下了頭,夜老猜得真準。她一向清晰的嗓音此刻有些含糊不清,“江南問道是個難得學習的機會,家父知道了也會同意的。”
夜璋捋了捋鬍鬚,“還想去找葉家小子?”
久違的人,讓廖葶湫心中一怔,隨即又有些揪痛起來,她楞楞道:“夜老怎麼……”
夜璋見廖葶湫這反應,不由輕哼了一聲,“你以為這太學藏書閣的管理那麼好當?——是崔小姐來給你求了這機會,老夫當年與葉家家主也算莫逆之交,他家雖遭了難,老夫心中卻存著這份情義。老夫是聽了原委,又見你的確是個認真負責的性子才同意的。”
見廖葶湫還楞在原地,修眉間繚繞著幾分冷落,夜璋嘆了口氣,“一個女子一生能有幾個七年?”
七年前葉家因執意勸阻皇帝重審顧家一事,觸怒了聖意,以欺君罔上的罪名,舉家流放邊塞苦寒之地。因著葉家老將軍曾在太上皇那掙了個免死金牌,這才保住了嫡子葉庭殊。
但老皇帝鐵了心想斬草除根,還是將葉庭殊流到了江南,未經允許,終身不可再入上京。
夜璋想著七年前的往事,還是不忍嘆息。對顧家,老皇帝心憂了半生,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將其滿門抄斬,怎麼可能不做絕?到底是葉老將軍太耿直了,那時的直言進諫無異於將自己的脖子遞上去給老皇帝砍。
“七年了,你已經二十四歲了,這次前去江南,還沒有結果,就不要再等了。”
廖葶湫聽見老人的話後,黯淡的心湖有些滌盪著,帶起她心中漣漪如縷的感動與酸澀。七年了,她以為只有她一人還在記著葉家,也只有她一人獨自在往昔中踽踽獨行,可是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原來她的身後還有那麼多人在幫助她。
她的眼不禁有些溼紅,“不,我等了不止七年,從十歲庭殊承諾娶我時,我便在等……十四年了,等不到他,我還會一直等。”
“漫待是種酷刑。”江晏棲輕輕拍了拍廖葶湫的背,“此次,會有結果的。”
“你這丫頭……還真是穩得住。”夜璋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如今君上既然當了大齊的君,讓江丫頭去說兩句,葉家小子自然便能回上京了。”
便是不必江晏棲說,君上若記起葉家還有這號人,自然會讓其回來。畢竟葉家是因為顧家遭了難。
江晏棲聞言,淡淡一笑,“我會同君上說的。”
聽兩人這麼說,廖葶湫心中溫瀾,看著面前格外溫和的夜老與清和平淡的先生,廖葶湫立即謝道:“葶湫多謝夜老與先生大恩!先生與夜老宅心仁厚,定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終能修成功德圓……”
聽廖葶湫越說越誇張,夜璋連擺了擺手,“你這丫頭倒也是幸運,身邊全是貴人。”
廖葶湫聞言,終於不住一笑了,看著一旁平靜不語的江晏棲,“江先生的確是我的貴人。”
……
在船上漂泊了一日後,江晏棲發現了一個很沉痛的事。
她暈船。
坐在船艙裡,窗戶大開,天空已落晚霞,湖風迎面吹來幾絲冷氣,竟然也緩解不了分毫。江晏棲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有種排山倒海之感。
“阿晏這是暈船?”這個時間點,眾人都去上艙用晚膳了。沈槐奚見江晏棲不在,便猜到了。
來這一看,的確是如此。
江晏棲靠在窗欞邊,聽到沈槐奚的聲音,只微掀眼簾,一向清沉明晰的嗓音此刻似有些倦懶,“槐奚用膳了嗎?——船上不比平日,錯過時候便只能等明早了。”
見江晏棲這般問,沈槐奚淨澈的鳳眸有幾分明亮。他只走過去,遞了一顆藥丸似的東西給江晏棲,“吃了它,阿晏或許會好些。”
江晏棲也沒問是什麼,拿過沈槐奚手上的,便吃了下去。沈槐奚見此連倒了水遞給江晏棲。
片刻,見江晏棲似乎精神些了,沈槐奚慵懶清澈的嗓音才淡淡響起,“阿晏從前坐馬車都要暈,坐船又怎會不暈?——阿晏在籌謀與學習上從來不會在一個地方跌倒兩次,為何偏生不愛惜自己?”
聽著沈槐奚嗓音中暗含的責備,江晏棲也未曾反駁,吃了那藥後她確實感覺好很多了,只淡淡一笑,“有槐奚在,我還憂心什麼?——好了,先去用膳吧。”
沈槐奚聞言,黑色綢帶下的鳳眸深處有歡喜閃過。或許只要沒有顧聽桉,他和阿晏便能像以前一樣,“阿晏若是這樣想的,槐奚便勉為其難的原諒阿晏了。”
……
三日後,這船終於駛入了兩淮總都。
天都變得綿連起來,夏日的水汽氤氳著,與天青色的蒼穹呈水墨之畫。
“都說江南是溫柔鄉,這天氣也的確溫柔。”
“江南的青瓦房的確是比本公子府上的雕樑畫棟有韻味,不愧為江南水鄉。”
“姚公子除了肚子裡那點墨水,一向是暴發戶的打扮,談什麼韻味。”
“呵……陳兄之話戾氣未免太重。大家都是讀書人,附庸風雅之事便不要拆穿了。”
靠近碼頭,一眾人便下了船,夜璋帶著大家前去月麓書院。
書院接應的人已站在門口了,他帶著眾人先去熟悉書院環境,最後安排了三十人的住宿。
月麓書院只收男子,也沒有專門供女子住的房間,但他們早前知道了江晏棲成了太學的女先生,太學也收了好些個女子,故備了兩三間。
江南一行,只有江晏棲、廖葶湫、宋無霜三個女子。
宋無霜在其列,的確是沒讓江晏棲想到的。除了玄清樓中江晏棲見過宋無霜,其餘時候無論是宮宴還是壽宴,她都未再見過她。
如今看來,宋無霜性情雖驕劣,卻是能潛心學習,研究學問的。那日恰是司祈,能在玄清樓遇見她倒也不怪了。
宋無霜那日便對江晏棲是多有不爽,只如今總就她們三個女子,她總歸不能冷了臉。
宋無霜穿了一身木蘭青雙繡緞裳,罩著華貴的鶴氅,話語雖溫謹,氣勢卻有些逼人,“江先生先挑吧。”
江晏棲倒也沒與她客氣,只淡淡道:“就牆角那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