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 章 夢境
暗紅色的血泊覆了一地,渾身髒亂的女人躺倒其中,周邊是零落成碎片的藥罐。
這裡的天氣極冷,暗紅之上還升著層薄薄的白汽,而女人的嘴角,汩汩的血流順著臉頰不斷淌下,似是要將體內的鮮紅流乾。
女人半張臉被血水浸染,以致於另半張尚且乾淨的臉被襯得蒼白似紙。如蓬草般的頭髮雜亂堆在腦後,場景瘮然。
儘管變化如此之大,但他仍是認出了那張臉。
那朵綻放於凜冬的綠梅,在寒風中的不斷撕裂下,徹底零碎了。
而他,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他只能靜默在那,看著枯綠色的花瓣隨冷風飄走,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他的眼裡帶有抱歉,帶有憐惜,帶有深深的悔意,卻唯獨不見對始作俑者的恨意。
或許他也知道,自已幫不了她。
營帳外烏雲密佈，黑雲翻滾，如同巨獸般吞噬著大地上的一切。
突然,一聲巨雷響徹大地,伴隨著狂風怒吼的聲音,整個世界像是被撕碎,連同眼前的一切也被扭曲作一團,最後破碎於漫長黑暗之中。
衛玉是被窗外狂風呼嘯聲驚醒的。
醒時他身下的被子被揉作一團,乾巴巴的皺著,而他渾身冷汗,驚魂未定。
他微喘著氣,朝周圍看了看,漆黑一片.已經子時了。
從床上起來,他在黑暗中摸索到火摺子,又將蠟燭點亮.昏昏暗暗中,他瞥到了自黑木桌上滾落下的畫卷。
畫卷半敞開著,在忽明忽暗的燭光打照下,依稀能夠看清畫上的內容。
那是一幅少女圖,畫中少女身穿豆蔻綠襦裙,頭戴一頂白色帷紗帽。
長長的白紗拖曳至少女肩頭,在畫中隨風飄動。
雖有帷紗遮面,但在柔軟陽光穿透下,卻仍隱約可見紗後之人面容。
模態稚懶,見之忘俗。
衛玉怔了一會兒,而後才俯身將畫卷拾起。
他看著畫中的人,回想起了剛才的夢,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個夢,他已經做過許多次,自上一回與她相見後,這個夢總是反反覆覆出現在他的夢境中。
這是在昭示著些什麼嗎?衛玉盯著畫中少女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衛玉與宋錦寧算不得是初識。早在好幾年前,還是江南的某個春日,棠州杏子湖畔的櫻花開了漫山遍野,落英繽紛,恰與湖中一池春水相映成趣,美景昂然,引得一眾踏青女子紛紛前來賞景悅事。
只是,對好景總有人歡總有人愁。
湖的對面羅裙襬擺,歌聲漫漫,時常發出一眾女子的嘻笑聲來,只是這歡快的笑聲傳到湖的這邊,卻更讓滿腹憂愁的人愁上加愁。
那時衛玉年年秋試,年年落榜,名落孫山。
屋漏偏逢連夜雨。當他知道自已這次再一次落榜後,便一蹶不振,生了場大病,又逢家中母親舊疾突發,恍然告世,家中還欠了數筆債,債主連線不斷上門討要。
一夜之間,所有不幸的事全部降臨,像一塊千斤重的石頭,壓在了衛玉的身上。
彼時的衛玉才十四、五歲，他看著如明鏡般的湖水,生平第一次,有了自盡的想法。
但他能死嗎?
他死了，妹妹怎麼辦？正當他兩難抉擇之時，身側橋畔不知何時走來一位穿著綠色羅裙的少女。
少女頭戴帷幔，立於杏橋之上，微暖春風拂過，掀起半面白紗，連帶著那張雅氣至極的臉也得以示面。不過一眼，便是驚鴻一瞥。
衛玉看得有些發愣。他不是貪戀顏色之人，江南美人數不勝數，卻從未有過一個能讓他看對眼的。偏眼前這位少女不過金釵不至，但相貌就已如此不俗。
待他回過神時，橋上少女已經走至他跟前，他驀地向後退了一步。
但少女絲毫沒被影響，她道：“請問一下，這裡就是杏子湖？”
問路的，不是本地人？衛玉調整了一下方才失禮的狀態，溫聲回道：“是。”
少女點點頭，又透過帷紗打量眼前人，問道：“賞景踏青都是一群人的，你為何獨自一人？沒人陪你玩嗎？”
衛玉有些失笑，心道：難道這美景只容得人來賞嗎。
他搖了搖頭：“我不是來賞景道。”
“這麼好的江南水景，你不賞，那你是來做甚的？”少女有些奇怪。
衛玉聞言，心下又是一落，還能來做甚？本是想出來排解排解情緒，卻不想，看見這滿塘春水，心中更是愁悶。
他微皺著眉，沒有說話，少女卻先察覺出來了不對勁。
“你有什麼心事嗎？”
“沒有。”
“不可能，我母…我阿孃有心事時就如你這般惆悵。”少女道：“我看你面相良善，這樣吧，你和我說說你的難題，我看看能不能替你解決，就當是你剛剛給我答問的報酬啦！”
少女聲音稚嫩，脆若銀鈴，落在衛玉耳中使他心中一片發暖。這麼多天來，他所聽到的聲音不是債主討錢的咒罵聲，就是鄰居鄙夷的嘲諷聲，他已經很少聽到有人用這樣真誠的語氣對他說話了，儘管對方只是一個小姑娘。
他仔細瞧了一眼，發現這姑娘身上的穿著的都是綾羅綢緞，雖不是上上承的料子，卻也得花上不少銀兩。或許，她確實能夠幫他一把。
也實在是迫不得已，衛玉飽讀詩書多年，受禮學教育多年，說出叫人幫忙的事來還是有些難以啟齒。他動了動唇，聲音比之前少了一個度：“我…我最近有些缺銀兩，也是被債主逼得沒有辦法了，若是…若是姑娘可幫助在下，在下定當報答。”
少女又點了點頭，“原來是缺錢啊……”她若有所思：雖說母妃在宮中每月得的俸祿比不得其他地位相同的妃子那麼多，但好像也從未因為這種事而發愁過。
而她陪太后來棠州前父皇也是給了銀兩給她的，反正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拿出來幫助人，也好給自已多積點德，說不定佛祖見了憐憫她，多給她幾年陽壽呢？
思及此，少女痛快道：“我可以幫助你！明日，你就在這等著，我會叫人給你送錢來。”
話畢，橋的另一頭傳來個丫環叫喚聲：“小姐，老夫人找您呢！該回去了。”
少女立馬應答：“誒，來了。”
說著，就上橋跑去。臨走時還不忘回頭對衛玉道：“記得啊，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