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城裡街道人群熙攘,街後胡巷孩童嬉戲蹦跳,一切都還算安寧。
大約未時之間,陽烏開始隱跡,天空出奇地泛黃,好似綢繆著一場驚天動地的暴雨。
元都北門。
城門緊閉,門外哀怨、激憤的喊叫聲起伏不斷,有壯年,婦孺,甚至老者,他們身上佈滿風塵,沒人臉上完全乾淨,好像趕了很久很長的路。
城門之內,是守城計程車兵。
他們有的站在城樓俯瞰,手持弓弩對準城下,高喊著禁止衝進城內;有的手持長槍和銀盾,整整齊齊排列在門後,做好了隨時衝鋒的準備。
派去皇城傳信的人還沒有回來,士兵們在等一個指令。
未知幾時,蒼穹已被灰橙浸透,雲身像是疊蓋著無邊無際的棉被,漸次向地面延展,蒼穹的威壓抱著將黃輿擠出裂痕的決心,離地面越來越近。
城外的眾人臉上多了垂頭喪氣。
一身著舊衫的老者以棍為拐,攜著滿身滄桑,直立於門前仰天長嘆。
天空無際的橙黃像是隱匿的警鐘,時刻提醒他暴雨將至。
一個叫李悟的年輕人順著老者的視線往天上瞧了一眼,而後走到老者跟前道:“老先生,暴雨就至,先就鄰城避雨如何?”
“避雨?恐怕……避無可避。”
堂堂一國之都也將他們拒之門外,看來皇帝居於深宮內苑,聽不見北疆黎民的呼聲,這天下之大,卻已無可避之所。
無風不起浪,此言非虛。犄角城生存環境惡劣,也時常有北嶽國的粗兵進城搜刮搶掠,欺男霸女,犄角城駐城將士卻對此束手無策。
只因南元軍力羸弱,為保城池與北嶽國簽訂了所謂“和平”契約,南元國處於下風。
這是外界眼裡的犄角城,至於真實的犄角城是何情狀,當地的百姓最清楚。
誠然保了城,卻保不了城裡的百姓。也算有舍有得,舍一城之百姓,得來一座殭屍城。
“老先生,還是先看眼下吧。”
李悟口中的老先生已近古稀之年,是犄角城裡唯一的教書先生。
這位老先生回望了一眼身後烏壓壓的人群,只道:“你過去問問吧,願走不留。”
李悟猶豫了片刻,還是往老先生身後走了去。
他對人群道:“吾等千辛萬苦來此已是不易,丈人幼孩體弱,而眼下暴雨就至,實在不能再強與天博。這京都城雖不讓吾等踏入,但鄰城尚且能為吾等提供暫時的避雨之所,諸位,誰欲就鄰城避雨?”
話音剛落,一中年男子推搡著自己的妻孩從人群中走出來,低著頭吞吞吐吐道:“我……我妻兒體弱,不能淋雨。”
另一個人從地上緩緩站起,附言道:“我已年長,也不能淋雨。”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人從人群中走出,都表示想去避雨。
見狀,李悟有些愕然,這出乎他的意料。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先生的背影,一時無言。
老先生緩緩轉過身,看了眾人一眼,對身側一個少年說道:“泊生,持願者行吧。”
“是,老師。”泊生應聲道。
老先生緊閉雙目嘆了口氣,目送著眾人紛紛離去,此刻拄著柺杖的他,獨身立於高大的城門之前,顯得渺小至極。
他的耳裡不斷湧入眾人窸窣的腳步聲,雜亂的竊語聲,砂礫打磨地面的刺啦聲,聲聲刺耳。
“差一息則成……”他悲哀地呢喃道。
這一眾人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近月餘的風沙終究磨平了他們來時的雄心,暴雨未至,其人申冤的意志卻已悉數潰散。
恐怕嚇走他們的不是暴雨,而是源自卑懦的恐懼。
良久。
三兩滴玉珠由天而降,重砸在焦土之上,隨即朵朵葵花的剪影由焦土之中綻開,成了為雨珠大軍開路的先鋒。
藏匿在雲層的雨水像是收到衝鋒訊號,一股腦傾瀉而下,不厭其煩地衝蝕著黃輿的皮囊,並在浸透黃輿的血肉之前,給蒼茫大地蓋上了一層深銅色,以此掩蓋罪惡。
豆大的雨珠打在一群趕路之人的臉上,衣上,不消半刻,寒意便刺透了他們的全身。
遠處的碧林霧茫茫一片,近處的腳下滿是泥濘,一腳一滑,這條避雨之路並不好走。
人群中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對前頭領頭的泊生喊道:“小郎君,這雨越下越大,還要走多久啊?”
泊生駐足,回身道:“已走了半程,就快到了。”
“才走了半程路?這也太慢了!都怪這些老弱病殘拖累著,要不然早就到了地方,也不至於淋了雨!”
出口抱怨的是個矮個兒中年男人,他面板黝黑,尖頭尖腦,面容緊皺著,臉上的細紋無不訴說著不滿和怨氣。
泊生沒接話,只埋頭繼續往前趕路。
中年男子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大踏步來到泊生跟前,回頭朝著人群揚聲道:“老的不行小的也不行,咱們可真是瞎了眼,竟然相信一個沒本事的教書先生能帶著咱們跟朝廷申冤!所幸跑得快,否則咱們千瘡百孔的屍首已經在城門口堆成山了!”
聞言,泊生沉聲:“苟且偷生,確實值得慶幸。”
中年男人聽不懂泊生話裡的意思,只當他是順從自己的話,他冷哼一聲,再次加快步子,最終超過了泊生。
即便走在了人群的最前頭,中年男子仍覺得不夠,三步併成兩步走,和人群拉開了很大一段距離,率先走進林子。
不久後,泊生也帶著人群踏進了那片林子,可人群還沒完全走進去,就聽見叢林深處傳來一聲含糊不清的哀嚎,緊接著幾隻驚弓之鳥從林裡騰飛出來,盤旋在叢林頭頂,咿呀嘰喳叫個不停。
前方不遠處泥濘的林中路上,有個人影正在向人群奔來,不待眾人看清來人是誰,來人的聲音卻先一步灌進了眾人的耳朵裡:“救我!”
泊生頓感不妙,當即朝人群喊道:“快散開!躲進林子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