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一聲沉悶且難聽的噪音赫然響起。
耳尖的人循聲望去，只見兩扇城門正緩緩敞開，謝舟城一襲白衣正立於高大的朱門前，身旁一個守衛正為他舉著傘。
接連的勁風捲起雨漬，時而斜打在謝舟城雪白的襴衫，時而掀起衣緣。
未待大門完全敞開，他已踏出城門徑直走向城外，身後一眾士兵也並排兩列緊跟其後。
在眾人面前站定，謝舟城環顧四周，視線在最靠前的拄杖老者身上定了一會，便被旁的東西吸引了注意。
一個矮個的男人兩隻手都搭在別人的胳膊上，好似不這樣做他便站不穩，視線落在他的下半身時，謝舟城吃了一驚。
矮個男人少了只左腳，順著他的腳腕滴落的雨流是血紅的——他的腳剛被砍斷不久。
在他不遠處，一個小女孩上衣還印著沒來得及被雨沖洗乾淨的泥鞋印，臉著幾處淤青，怯懦地躲在一個忻瘦少年的身後，探出半個身子，打量著乾乾淨淨的謝舟城。
大部分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染了血，有的血跡是他們自己的，有的血跡是別人身上的，有的血跡來自那些死了的人。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看謝舟城的眼神彷彿是看一匹惡狗。
謝舟城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讓守衛挪開傘，讓自己置身雨中。
一瞬間暴雨打溼他的全身，雨水流過他左頰的鞭痕，下頜，脖頸，最後為他雪白的衣衫染上一層鴨青。
左肩的痛感逐漸加深，陣陣刺痛侵襲著他的皮肉，肩膀的衣物已經浸透，肩頭的血紅漸次冒頭。
大雨衝淨了罪惡，也淋洗掉了謝舟城面頰僅剩的血色。
老者朝謝舟城折了折身：“謝長使來此，可是為王崇之之事？”
一旁的李悟聽見“謝長使”這三個字，身體不動聲色地僵了僵。
謝舟城點頭：“您是？”
“老夫姓井，是個教書先生。”
謝舟城聞言，躬身道：“井老先生，久仰大名。”
這位井老先生，便是前丞相井嵩。自新帝繼位，不少舊臣都被打發流放到了邊關，井嵩也不例外。
“謝長使可是受皇命而來？”
“是，我將涉入調查王崇之之死，”謝舟城抬頭望了眼天，又道，“井老先生，先帶各位進城避雨如何？”
“長使是打算，將吾等手無縛雞之力之輩圈在城裡？”
李悟接話道：“圈？恐怕謝長使是打算殺人滅口吧。”
聽見這話，謝舟城忽地揚起嘴角冷笑一聲：“實不相瞞，本使今日身體抱恙，這雨不能淋得太久，倘若諸位還想為你們那位王崇之討什麼說法，那就乖乖進城。若你們不想，那就繼續在雨裡站著，本使不介意大發慈悲，讓城頭上那一排弩兵活動活動筋骨。”
井嵩凝眉沉思半晌：“進……我們進。”
一旁的李悟一臉緊張，勸阻道：“先生三思。”
井嵩搖了搖頭：“你往後看，身後已經沒路了。”
李悟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越過人群，落入了看不到盡頭的暗沉的天色之中，那是他們來時的方向。
謝舟城率先轉身，背對人群之後，抬臂捂住了左肩。
“長使您怎麼了？”方才為謝舟城撐傘計程車兵見狀，面色有些緊張，又將傘挪回謝舟城的頭頂。
謝舟城推開他，嘴裡喃喃著：“不必。”
沒等士兵站穩腳跟，謝舟城又忽然把將士兵拉回去，並一把將他推倒在地。等士兵反應過來，他整個人已經倒在泥裡，傘也掉在了地上。
等到他爬起來再看向謝舟城時，瞬間滿眼錯愕。只見一柄長劍紮在謝舟城的左肩，血正汩汩地從傷口往下流淌著。
雨水打算再次將殷紅的罪惡帶走，然而這一次，雨水怎麼也抹不掉雪白襴衫上血流的痕跡。
謝舟城忽然感到身體裡的劍欲被人拔出，當即抬起左手握住劍鋒，緩緩抬眼看向持劍之人，正是李悟。
李悟兩眼猩紅著，不顧謝舟城護劍的手，直接把劍從謝舟城的身體裡拔了出來。
謝舟城整個人像他的左手一樣，成了渾身無力的提線木偶，滴著血搖搖欲倒。
他垂眸看著地上迸濺的雨花，彷彿失了神，遲遲抬不起眼，對此刻的他而言，掀眸是力氣活。
方才撐傘計程車兵已經嚇跑了，傘卻還在淤泥裡。
城樓上的弩兵只是眼睜睜看著謝舟城被刺的這一幕，絲毫沒有動作。
只因城樓站著一個禁止他們放箭的人，那人正負手立於城樓正中，死死盯著謝舟城。
謝舟城回身望向城樓，滿眼驚異：“老師……？”
他的手心已經攥出血來。
李悟趁其不備，又朝他刺了一劍，而後迅速劍拔，惡狠狠盯著他道：“今日來此，沒打算活著回去！我南元國衰弱至此，都是你這狗賊惑君的後果。你若不死，天下難安！”
“天下難安？”謝舟城譏笑一聲，眸中血紅，“你最好能殺了我。”
他單膝跪地，一隻手撐著地面，衣衫已被血水染透。
“正有這個打算！”李悟斥聲喊道。
李悟身後的眾人早已按捺不住，紛紛大喊著附和：
“殺了他！殺了狗賊！”
“讓他去死！”
“不得好死！”
眾人叫囂著朝謝舟城衝去，狠狠將謝舟城按進泥濘之中，對他拳打腳踢，侮辱唾罵，刻意踩他的傷口，聽他痛苦地呻吟。
有了眾人的支援，李悟像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力量，舉劍又往謝舟城身上刺去，一下，兩下……
謝舟城一口接著一口地吐出鮮血，血流不止，身體上的疼痛似是數以萬計的嗜血蟻啃食他的面板。
頭頂上眾人的嘴巴張張合合，他卻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周圍只有他自己短促的呼吸聲，和喧鬧的雨聲。
人群中的一老一少一小，拼命扒開人群，勸他們停手，可惜無濟於事，人們已經徹底陷入了瘋狂。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無人不盼他死，就連他的老師也是。
就這樣死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能擺脫。
他打算放棄活著了。
“呲呤——”冷兵器碰撞的聲音。
一隻手忽然扣住他的肩膀，將他從淤泥中拉了出來。
緊隨其後，是一聲清朗的男聲，語氣裡還帶著些調侃：“這麼髒的地方可不能睡覺啊，謝長使！”
謝舟城費力地睜眼，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