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杭城桂子凝香,繼而來之的便是壓滿枝頭的無患子。
周衣衣失了翻閱新書的心情,類似愉悅的心境沉寂了下來。
“活下去,像畜牲一樣有得吃有得住有得活,就夠了嗎…”
她自嘲著冷笑了一聲,劉海遮擋了大半的眉。
女人抬頭看著放在高處書架上的手機,觀看直播的人數保持在三十人左右,這是她日常導遊工作積累下來的流量。
茶杯散著熱氣,桌面上的玻璃層下,壓著六年前的舊報紙,當年的頭條依舊字跡清晰。
“高中霸凌搶劫案告破,兩千元是否毀了三個少女一生…”
周衣衣猛然覺得心裡缺了一角,無所依從的時刻, 她習慣獨坐在藤椅上,安安靜靜地享受最真實的孤獨和寂寞。
自從弟弟結婚要錢失敗以後,周衣衣這個養女幾乎和老家斷了聯絡,難得的安靜往往意味著更大的危機。
高不成低不就的日子,她從來得過且過,說不上什麼高興,也說不上什麼不高興。
周衣衣確信世間很多人都註定白來一遭,作為一個普通人,出生決定了命格,幾乎無法掌握命運。
唯有小說裡的人物,可以憑藉一己之力撼動天地。
真實活在社會的人,幾乎是一眼看得到底的絕望,而她只得沉溺於面對現實的無力感。
周衣衣難得購買男頻文的小說,厚實的《君臨天下》正巧被風吹開了人物介紹頁。
書中男主一身綠袍絕立於世,卻是有難以言說的遺憾。
她構思裡的古風男主,幻化為了沒有五官的身影。
女人伸手觸碰幻影的時刻,手指點染之處開滿了綠色的玫瑰,漫天的尤加利葉閃耀著最乾淨的綠光…
她的古風幻想自愈法,正在吞噬眼前的現實世界。
“赫連長夜…又是一本王者一統亂世的故事,你要的是天下,我要的又是什麼…”
周衣衣翻閱著新入手的書籍,像是物色起虛幻主義世界的主角,並且竭盡全力地想要融入幻想的世界。
她書寫著自己新換的名字,周旋兩字很好地闡述了女人前三十一年的生活。
女人拿起多年前的另一份舊報紙,看向標題的時候依舊有些心虛,臉上滿是自嘲的笑,轉而又是不可抑制地搖了搖頭。
她自覺性情越發古怪,想要掌控的新人生,也達到了該到達的轉折點。
“女大學生勇救貴族學校男生喜獲三十萬獎學金…”
細長的黑髮披散在肩,柔和的眉目很好地藏起了周衣衣的貪婪和厭倦。
她分明是冷清寡歡的個性,偏偏又在偽裝單純乖乖女的模樣。
無論是多年前校園霸凌案的受害者過往,還是大學期間救人的義舉,通通不過是計劃內的可笑回憶罷了。
她註定要在2023年的尾巴上,再上一次新聞。
沉寂多年,眼下租房寬敞的陽臺是周衣衣的體面和慰藉。
她畢業時候的夢想是租到一間有陽臺的房子,曬曬被子,曬曬自己。
而今,真實得到和實現的東西,也不外乎眼前這番平靜如水的日子。
平凡的容貌平凡的能力,日漸涼薄的心境使得她的悲傷有些隱匿。
冷卻的紅茶有些苦澀,正秋的天氣有些說不上的壓抑,她嚐出了茶水裡安眠藥的味道,他們,總算下手…
枯葉飄零,輕搖著落在了心理報告單上,周衣衣釦下了結婚證上的合照,將單人的大頭貼覆壓了上去。
女人回望過去的時候,依舊是波瀾不驚,回憶起心理醫生的表情,她突覺得有些可笑。
“你真的沒有多重人格麼,食肉動物的心,卻容納著屬於草科的溫暖......”
周衣衣自嘲了一番,顯然覺得還擔當不起“周旋”這個新名字。
“周旋…這個新名字,的確有意思。”
心理醫生莫拾歡抬了抬眼鏡,他合上了病歷,回憶著一月前再見周衣衣的場景。
那一天,男人透過窗看著對面那個不算漂亮的女人,她閉目享受著陽光溫熱,對方的恬靜不至於使之成為主角。
周衣衣總是一身素色長裙,簡約披散的髮型,臉上掛著禮貌的淡笑。
說到底,她不過是一個隨時可以淹沒在人群裡的普通人,說不出有什麼不同,可就是不同。
“這是赫連家族放棄的病人,其中淵源故事複雜,得問第一任接手的醫師了,我這裡沒太多更進。
對了,忘了說她是導遊員,今天在北京明天在海外,很難約日子會診。”
一向八卦的方醫生湊近了幾分,她性格大方,畢業後始終保持著幹練的短髮造型,笨重的大黑框眼鏡遮蓋了柔和的眉。
女人真實接近莫拾歡的時刻,不自覺地轉移了視線,只怕洩露自己更多的細節,尤其是類似羞怯的情緒。
“莫醫生,看樣子你對這位女士很上心麼。”
“很明顯嗎?謝謝轉交,也許我不接手。”
“莫醫生,憑她,你還夠不到赫連家的馬屁,她還不至於對您的仕途…”
莫拾歡溫笑如春,白皙的娃娃臉上始終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女人提及金主赫連家族,並沒有讓他分神。
他陷入初見那年的回憶,片刻失神,就已足夠讓方醫生心生黯然,周衣衣於他,果然不同。
男人如是回憶著,手機正播放著冷門旅遊博主的直播,線上人數實時變化,畫面中正是回憶裡的女人。
莫拾歡盯著反覆出鏡的陽臺,尤加利葉的身影讓他確信,周衣衣從來,睚眥必報。
只差,剷草除根…
“不用客套,我根本無法開啟她的心結,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把自己逼瘋吧…
對了,她提出了一套古裝幻想治療法,看樣子心理創傷很大,和赫連家那位,到底是不同的。”
方醫生用力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提及赫連這個姓氏臉上多了分嚴肅。
她將手指指向了“古裝幻想治療法”的方案上,意思就是讓患者幻想融入了古風世界,從而解脫現實中的不甘和執念。
簡單來說,就是欺騙性的穿越,自愈自救反而背道而馳,越陷越深,自欺欺人。
莫拾歡回憶著初見那年的夏夜,羊肉湯的熱氣漂懸而散,衣著撿簡陋的周衣衣翻尋著后街的垃圾桶。
後來的很多個夜,他習慣了在牆角看向瘦弱的身影,那時她的快樂太過廉價,一個礦泉水瓶,一包過期的餅乾…
一切毫無變化,直到和赫連家相關的,狂犬襲人那一天…
被下過藥的紅茶微苦,中了藥的周衣衣身軀跌滑在地,空氣中瀰漫著尤加利葉的香味。
她苦笑了一聲,躲藏在暗處的弟弟總算得以下手,聽腳步聲,來的幫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