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逃從城裡回來已經是晚上了。

他不是一個磨嘰的人,只是醫院裡耽誤時間太長,檢查不是很費時間,配眼鏡卻等了好久。

具體時間他也說不清楚,挺熬人的,反正就像裹腳老太的裹腳布很長,又髒又臭。

是配眼鏡的師傅技術活一般,還是和他一樣的熊瞎子太多?無關緊要,最打緊的是排隊等著,每個人手裡拿著一小塊紙片,攥在手裡,緊緊的。

生怕錯過什麼!長長的隊伍裡,都和他一樣的操性,拳頭握的緊緊的。

彷彿隨時隨地,一觸即發,參加戰鬥似的。

“38號,取。”視窗處傳來細聲細語的聲音,他起身拿著“兌獎號碼”向視窗走去。

“請你戴著眼鏡,在樓道走著試試,有沒有不合適的,讓師傅調一下鏡架。”

“唉!”

其實,他心裡想,再磨嘰磨嘰,我回去都半夜雞叫了。

現在是新社會,我們都是有土地的農民,當家做主。

周扒皮半夜雞叫,一去不復返了!

他心裡想是一碼事兒,還是戴著眼鏡,在走廊裡,東瞅瞅,西望望。

他自己感覺,“四隻眼睛”比兩隻眼睛,看的清楚多了,彷彿他的世界裡,一切都變了。

屁顛屁顛的走出了醫院。

一路上,和他一樣的二八大槓,公路上沿線,一排排的,後座幾乎都是裝滿什麼東西的塑膠袋子,鼓鼓的。

趁著還沒天黑,滿載而歸,唯獨他空空如也。

街道兩旁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漸減少,失去了白天的嘈雜聲,吆喝聲,罵街聲,刺耳的喇叭聲……

白天的時間沒有黑夜長。

街道兩旁的霓虹燈在主幹道照亮了回家的路人,行人匆匆,白天湊熱鬧,晚上各找各媽。

白天不懂夜的黑,黑夜不問白天的亮。

他來不及欣賞城市的夜景,城市裡的空中樓閣,樓房似乎比他家的二層高房還要高,六層樓各家各戶若隱若現的燈光,從玻璃窗穿透。

他逛縣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當然,之前每次來,基本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數九寒天,騎車褲襠熱,捉車把手凍僵了,帶著線手套無濟於事,耳朵沒知覺,嘴裡時不時哈氣變成白色的霧。

回家的山路必經過一條河,說是河,其實冬天基本上乾涸的,基本上處於斷流。

夏天暴雨之後,河水猛漲,夾雜著枯樹枝,各種雜草,混濁的水沿著河道激流而下,至於流到什麼地方,他也說不清楚,無從知曉。

不是他所考慮的。石板橋橫跨河道,靜靜的等待它的到來。只因為平常山溝裡的人們很少從橋上走,河道寬敞平坦,自然是必走之路。

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

一條不寬不窄的土路,從川裡一直延伸,直通山溝裡。也是唯一一條發家致富之路。

逃逃把二八大槓支起撐子,本來車後座空空的。

水火無情,他不得不在路邊做拋物線運動,嘴裡還時不時噓噓噓幾聲,我去,真她媽舒服,憋死了。

一泡尿硬是從城裡憋到現在,難日死了,鄉下人進城,不知道東南西北是小事,最主要的是人有三急,卻找不到洗手間。

新鮮,明明是去上茅房,城裡人真會說話,起名洗手間。

進山的土路,慢悠悠的,一直是上坡路。不久前,大雪紛飛,整個山川大地裝扮的雪白雪白。

往日塵土飛揚的土路,如今蕩然無存。踩在腳下的積雪壓的挺厚實,棉暖鞋鞋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心裡邊怪不舒服的。

他戴著眼鏡看著眼前的一切,可清楚呢。

地處大西北偏遠山區的農村,大多數都一樣,山連著山,溝連著溝,三溝兩岔。

神奇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刻的惟妙惟肖,彷彿置身於一座座黃土高坡當中,來不及欣賞它的雄偉壯觀。

靠天吃飯,十年九旱。也成了這裡的代名詞。

如此惡劣的氣候條件,依然生活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們。

苦叫的地方,但是他們的根在這裡。哪裡的黃土不埋人。

就像生活在北極的因紐特人一樣,氣溫零下五六十度,他們照樣生活在北極,繁衍後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地制宜,適者生存。

“娃,咋來這麼晚了,戴著眼鏡,額差點沒有認識,文質彬彬的。”

岔口的六爺趕著他的羊群回家。六爺的皮襖是山羊皮做的,看起來挺暖和的。一頂舊氈帽一年四季不離六爺的頭。只因為六爺頭髮掉沒了,光頭強。

“六爺,過年了,收拾兩隻羊吃,您看,能成?”他故意揭他的短。

六爺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餓死人的年成,誰也逃脫不了惡運。

聽奶奶每天晚上講起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九零年間。餓殍遍野,甚至有一些莊裡出現了人吃人肉的可怕的事情。

“大鍊鋼鐵”,浮誇風,欺上瞞下。黃土地裡大鍊鋼鐵,人人有責。黃土能變成金子?煉成鋼材,咋不上天呢?不切實際。

畝產萬斤糧,村村浮誇攀比,鄉鄉欺瞞縣上,一級捧一級。活受罪的是平頭百姓,可憐巴巴的吃著觀音土,榕樹皮,來充飢!

吹牛皮不上稅,卻能死人。漫山遍野,一眼望去,天上飛的狐狸真多!

這種被定性為“極左”思想的運動,苦了老百姓。六爺就是在這種大氣候變化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那時候餓的皮包骨頭,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還是奶奶給了點菜糊糊,搭救活的。

只有經歷過實事的人,才知道糧食養活人。

六爺逢人就說,唉,糟蹋糧食,圖財害命。娃們,黃土地裡,刨糧食顆粒不容易,別浪費。有朝一日,你娃娃就知道餓死人呢!

六爺一路走來,生活是多麼的不易。

“你娃娃就知道吃羊肉?六爺今年豁出去了,過年來給你娃子吃羊腿!”

“六爺,腳底下麻利點羊都進圈了,哈哈”

不經意間,已經進莊裡了。

從岔口抬頭望去,每家每戶煙囪裡冒著青煙,屋裡白熾燈的光亮,顯然比煤油燈亮多了。

這幅農村美景,亮堂堂,心裡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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