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金彩縷蹴鞠緩緩滾落到雕工卓絕的海黃紫油梨木的床底下。

七歲的顧南非向床底伸了伸手,夠不著,他又向著裡面探了探身子,發現稍微能觸碰到一點點。

他使勁勾了勾手指,卻將蹴鞠推得更遠了些。

顧南非掙扎著,將整個身子都爬進了床底。

突然,一陣步履匆匆的聲音傳到顧南非耳中,他頓時捂住了嘴巴。

糟了,長姐回來了。

顧弋蘭走到原木桌前,將桌子上的玉瓷杯狠狠摔在地上。

顧弋蘭身後的侍女熟練跪地,彷彿這個動作已經做了千百遍。

杯子落地四濺,有些甚至進了床底,嚇了顧南非一跳,他將嘴捂得更緊了些。

要是被大姐發現,他把蹴鞠踢到她屋裡就遭了,長姐向來看不慣他玩樂。

顧弋蘭發洩過後,才算消了些氣。

玲玉這個賤人,居然已經懷胎三月有餘,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真是謹慎。

顧弋蘭眸中算計不停地閃過。

她還沒有孩子,其他人怎麼敢在她之前生。

顧弋蘭看向跪在地上的侍女,像抓住了一絲希望。

“銀華,三個月的孩子,能做掉嗎?”

銀華沒有抬頭,但顧弋蘭聽到了答案。

“能。”

銀華是她從府裡帶過來的丫鬟,從小與她一起長大,如今在這蒼玉殿,她誰都不信。

她走過去將銀華扶起來,將腕中青玉鐲子順勢套在銀華腕上。

“銀華,這件事只能你去辦,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銀華將鐲子摸下來,雙手捧著,遞給顧弋蘭。

“奴婢為您做事是應該的。”

顧弋蘭強硬地將鐲子塞給銀華,沒有利益是收買不了人心的。

“給你你就拿著,我一直把你當做妹妹看的,若是被玲玉那個賤人率先生了王子,你我姐妹二人日後便無立足之地了。”

她抱著銀華,哭得情真意切。

銀華輕輕拍了拍顧弋蘭。

“好,我答應你。”

反正,她身上背的人命不止這一條。

銀華將抽噎的顧弋蘭扶到軟榻上便離開了。

直到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漸遠,顧弋蘭才收起了哭腔。

她擦了擦方才抱過銀華的手,又輕嗅自己的衣袖。

“嘖,都臭了。”

她換了身輕盈的綠色宮裝便出門了。

宮律澤喜歡她穿綠色。

顧南非將蹴鞠抱在懷裡,艱難地從床底爬出來。

長姐的房子他平日不敢進來,但是今日玩蹴鞠,不小心踢到長姐的房間了,他只好支開大姐房門口的僕人。

不過,這麼久,門口的僕人應該回來了吧。

果然,他一出門,就有人問他。

“瑛公子何時去的裡面?”

顧瑛,字南非。

“長姐喚我到她房中吃些點心,怎麼,長姐的吩咐你也要置喙。”

他才七歲,但,他知道怎樣拿身份壓人。

那僕人彎身,露出畢恭畢敬的笑容。

“瑛公子恕罪。”

顧南非沒理他,直接出了宣玉殿,回了顧宅。

顧家生出九女,才輪到一個男兒,這個男兒便是顧南非。

顧南非一進門,就被幾個姐姐追問。

他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她的姐姐們並不是一個母親所生,但他們都對顧南非很好。

“小瑛,你又去哪玩了?要是被母親知道,你可就慘了。”

“我被長姐叫去吃點心了。”

顧南非說完這句話,就抱著蹴鞠跑開了。

姐姐們的關愛太窒息了。

他將自己的房門推開,將蹴鞠塞進書桌的暗盒裡。

長姐說的那些話是是什麼意思呢?

他玩的睡意沉沉,沒過多久就趴在床上睡著了。

待到他醒時,卻發現父親母親在他床邊。

他一時有些驚詫,他只是偷偷出去玩蹴鞠而已,不至於一大早興師問罪吧。

“父親母親,我……”

他看見父親沉默不言,母親則是雙眼含淚。

他再一次覺得,就玩玩蹴鞠,不至於吧。

顧父終於開口。

“瑛兒,日後跟著國相大人,莫要再同以前一般玩鬧了。”

顧南非一驚,父親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跟著國相。”

顧父沒有回答他,喚了人進來。

“阿歡,把少爺帶給國相。”

阿歡將顧南非抱出了房間。

阿歡是父親的暗衛,功夫不弱,任由顧南非如何捶打,都不得解開桎梏。

“父親母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二人沒回答。

阿歡又將他抱出顧府。

顧府門外,顧南非的幾位姐姐站在馬車旁候著。

他奮力抓住姐姐們的衣襟。

“姐姐,到底出什麼事了?”

卻見姐姐們哭成淚人,無一人訴說。

六姐將顧南非喜歡玩的蹴鞠塞到馬車裡,說了聲保重。

隨後讓阿歡驅車離開了顧府。

顧母有些難過,但她也無可奈何。

昨日,國相大人親自來顧府,找顧父相談,竟是說瑛兒日後有一災,只有跟著他,才可免此劫。

國相大人的話,他們自然是相信的。

國相居住的地方,名為宣珞殿。

顧南非進入宣珞殿後,阿歡就離開了。

接引的僕人將顧南非引至一行宮前。

“瑛公子,國相大人正在裡面等你,請進。”

顧南非有些忐忑,他聽父親說過,蒼羽的國相似乎是修仙者。此前他從未見過國相,但他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行宮內的陳設很簡單,香爐中焚燒著莫名的香。

香菸繚繞中,一個人影若隱若現。

顧南非走得近了,才看見那人是個老者,一個極老極老的人。

那老人眯著眼睛,一雙眼窩深陷進去,臉上斑點縱橫,皮包著骨頭,手裡捻著一串四菩珠。

顧南非懂事地跪過去。

“國相尋我何事。”

國相聞言睜開眼睛,飽經風霜的雙目掃過顧南非,看清了他身上縈繞的紫氣。

“無事,只是想留你在這待幾年,你可願?”

顧南非苦哈哈一笑,他能拒絕嗎?

“顧瑛願意,這是顧府的榮幸。”

慘咯,以後沒得蹴鞠踢咯。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匆匆七年已逝,顧南非已經成了少年郎。

國相只讓他在殿中住著,卻不怎麼見他,也不讓他回顧府。

不過國相大人他哪敢忤逆,只要家中平安無事便好。

好在宣珞殿中的書籍他可以隨意觀看。

他叼著一塊大餅,正在翻看一本遊記,卻被僕從打斷。

“瑛公子,國相大人有情。”

顧南非合上遊記,跟著僕從來到國相大人的居所,說起來,這還是國相大人第一次主動找他。

他倒是找過國相大人很多次,不過國相大人不怎麼愛搭理他罷了。

他進去後坐在一旁的蒲團上。

“國相大人,找我何事?”

國相蒼老腐朽的聲音從上方傳出。

“顧府謀逆,滿門抄斬,今晨王首下的命令,顧府現已無一人生還。”

顧南非只覺腦中嗡鳴不止,他猛地從蒲團上站起來,逆血上湧,雙目充血,竟生咳出一口血來。

他想問國相發生了什麼,卻驟然心絞,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顧府已經掛了三天的白帆。

他顫顫巍巍地被僕人扶進顧府大堂,一進去就看見其間放著十三口棺材。

父親母親,七個姐姐,四個小娘。

這顧府,除了長姐和他便再無一人生還。

一股悲痛從心底生出來,壓的他喘不過氣,他趴在棺槨上放聲痛哭。

為什麼?

功高震主的道理他不是不懂,顧府掌握著蒼羽的兵權,王首忌憚。

是以,他從小都裝作一個廢物。

為什麼王首還是不放過顧府。

為什麼?

顧南非在大堂哭了一天一夜,又將他們親自送葬,他重重在墳前磕了三個頭。

再起身時,雙目中竟淌下了血淚。

顧南非擦去血淚,回了宣珞殿。

他跪在國相大人身前。

“求國相大人為顧府平反,顧府絕做不出謀逆一事。”

國相嘆息一聲。

“救下你已經是我所能做的極限,至於其他的……”國相緩緩搖了搖頭。

“與其尋求別人的幫助,不如依靠自己。”

顧南非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如今,需得死死抓住國師這一命脈罷了。

顧南非將頭磕在地上。

“求,國相大人指點。”

“若你能入仙門,又怎麼會受他人的擺佈,可你並無靈根,我有一法,能讓你入門,只是這其中的痛苦,無可比擬,你可願意?”

顧南非聽見自己回答。

“願意。”

“好。”

國相口中的法子便是死而後生之法。

先碎骨碎體碎血碎脈。

又將它們重鑄。

顧南非渾身綁著白色布條,身體浸泡在熱水中,源源不斷的血從顧南非身體裡流出,染紅了布條,又染紅了熱水。

這只是第一天。

而這樣的日子,顧南非還要過兩年。

兩年後,顧南非的身量高了些,但不變的是,他身上依舊纏滿帶血的布條。

顧南非如今呼吸時,身體都不會什麼起伏變化了。

若不是鼻孔裡還出氣,旁人早就以為顧南非死了。

國相屏退了一旁照看顧南非的僕從,他來到顧南非身邊,握住顧南非的手腕,探了探脈息。

確定顧南非已經完成蛻骨之變後,國相緩緩割開了他的手腕,又將顧南非的手腕割開一道口子。

他在一旁的香爐內將手中的四菩串丟了進去,香菸緩緩飄出,二人的血液開始順著香菸流動。

國相感受著湧入體內的鮮活生命力,不由得溢聲大笑。

不待國相高興幾時,顧南非的雙手反握住了他的雙手,香菸開始倒流,國相的諸般氣息,盡流入顧南非的身體。

國相大驚,拼命掙脫自己的雙手,卻紋絲不動。

“逆衝脈訣,你怎麼會這個?”

“快放開我,我可是國相,你還想不想入仙門。”

“我幫你復仇,我幫你殺了皇帝。”

“你放開我,放開我啊!!”

……

國相在一片淒厲慘叫中失去了生機,化為一堆枯骨。

顧南非緩緩站起身,一腳踩在國相的頭骨上,頭骨便成了粉末。

“國相大人,是你教過我的,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不是嗎?”

碎血重鑄,確實可生靈根,但換血之術卻是國相留他在宣珞殿這麼多年的意圖。

他聽著百米外傳來的腳步聲,將房門開啟。

原來國相的本事就是感知力遠超他人啊,真是廢物,自己都沒有靈根,還想讓我生出靈根。

待到聲音近至門口時,他伏身跪在那一堆粉末前。

僕從將湯藥端至門前時,便看見顧南非跪在一堆灰色的粉末面前。

僕從聽見顧南非的聲音。

“國相已經仙去,勞煩你去稟告王首。”

僕從看了一眼顧南非手中的四菩串,恭敬地跪在地上。

“是,國相大人。”

很快,舊國相身死的事情傳遍蒼羽,但新國相是誰卻被王首瞞了下來。

那夜,宮律澤親自來到宣珞殿。

“顧家小兒,你長大了,不,應該叫你國相大人了。”

“王首說笑了,顧瑛只是受國相死前所託。”

宮律澤沒說什麼,又離開了宣珞殿。

顧南非輕咳兩聲,身上的衣袍便被鮮血浸染,脖頸處的裂紋延伸到衣領裡消失不見。

宮律澤該殺,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顧南非養傷三年,期間聯絡了顧父之前的手下,積攢了手中兵力。

他帶著數萬鐵騎輕易就進入王首的寢殿。

宮律澤見了顧南非便大聲呼救,只是寢殿外如今全是他的人,呼救又有何用。

他將匕首捅進宮律澤的心臟,隨後他出了寢殿,他要去見一個人。

父親手中這些兵力確實可以覆國,只是父親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可宮律澤還是逼他走到了這一步。

他來到以前來過很多次的地方,推開門,坐在桌前。

顧弋蘭聽見聲響,便燃了燭火走近。

“阿瑛,你回來了。”

“長姐,好久不見。”

顧弋蘭想去摸摸顧南非的發頂,卻被顧南非用一把匕首抵在她胸前。

“長姐,你就這麼想當王后,不惜構陷父親,讓顧府滿門抄斬?”

顧弋蘭哭著搖頭。

“我沒想害父親的,沒想害顧府的,是宮律澤騙我,是他騙了我啊。”

“是嗎?那你這麼多年,不也安安穩穩的活著嗎?”

顧弋蘭痛聞言,崩潰大哭,猛的將身體挺進匕首。

顧南非下意識地想收回匕首,卻還是遲了。

“長姐!”

顧弋蘭終於可以摸到顧南非的發頂了。

“阿瑛,你長大了,你不要愧疚,這都是長姐自找的,長姐對不起阿爹阿孃,對不起府中每一個人。”

“長姐還能見你一面,已經知足了。”

“長姐還希望你能夠當新的王首,這是我們顧家應得的。”

“桌子上的糕點,長姐一直給你備著。”

“阿瑛,長姐要去和家裡人團聚了……”

顧南非抱著顧弋蘭發冷的屍體,直到天明。

他恨長姐,可是他沒想讓長姐死。

從此以後,世上只有他孤零零一個顧家人了。

他手掌中染上了長姐的血,但他不在乎,他拿起桌上的糕點,將他放在嘴裡。

和著淚水,吃完了這盤糕點。

大仇得報,他本該做個閒人,可宮律澤竟沒生出一個子嗣。

他記得這是長姐的手筆。

直到有一日,一名女子引著一位三歲稚童來見顧南非。

他認得這位女子,長姐的侍女,銀華。

銀華跟他說,她對宮律澤動了情,瞞著長姐生了孩子。

她說她愧對長姐。

如今長姐和宮律澤都已經死去,她在世間便也沒了牽掛。

銀華走後,他看著眼前嚎啕大哭的孩童,有了想法。

“聽說了嗎,王首已經死了,是被國相殺的。”

“聽說新的王首已經立了,叫顧珏,還是個三歲稚童呢。”

“怎麼新王首不姓宮律呢?”

“你是蠢貨嗎?國相剛殺了王首,能讓他的子嗣再當王首嗎?”

“那國相怎麼不自己當王首。”

“那……那我哪知道?”

宣珞殿內,顧南非對著一排牌位說話。

“長姐,顧珏稱王,也算是姓顧府吧。”

顧南非有了國相的能力,自然也看到了身上的繚繞的紫氣,與旁人不同。

只是,這到底代表什麼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他翻到了一幅卷軸,上面寫著。

“請求仙人庇佑,護蒼羽龍脈百年。”

這是那個老東西留下的。

看來他確實懂些仙法。

這護蒼羽龍脈百年應該是給他自己留下的護身符,只可惜他用不到了。

仙人來到蒼羽,他去迎接,仙人見他第一眼便問他是龍脈嗎?

他說不是,他引仙人去見了真正的龍脈。

但仙人卻不為所動,依舊跟著他。

那時候,他便知道了自己身上的紫氣是什麼。

是龍脈之氣。

但這個東西,他不想要。

他曾經翻閱書籍時,看過星決,可換二人氣脈。

只是代價極大,有可能會死。

他還是這麼做了。

十年,他終於將紫氣換給了顧珏,順便替他清理了幾個雜碎。

顧珏終於能名正言順地坐上王首的位置。

他也能夠過自己的生活了。

仙人又來見他。

他邀請仙人品茶。

仙人問他,值得嗎?

值得。

當然值得。

畢竟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路,但顧珏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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