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沒有喜歡的人了嗎？新上任的太傅，相貌英俊，年輕有為，他好像來看過你好多次?”
慕兒神色一頓，解釋道:“季珩性子有些偏激，加之進宮前，我與季珩有婚約在身，我求父母退了婚。”
季珩是寒門之士，家中只有年邁的父母，這般年紀做到太傅的位置，想要娶親並不難，或者說嫁給季珩是個不錯的選擇。
何況不論男女，進宮給皇帝的兒女做伴讀，要麼是為了仕途，要麼是為了找一門好親事。
若是為了後者，她不用進宮也能做到的，為什麼要退婚呢？
我不解，問她，“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她把問題又拋給了我，這個人明明是笑著的，卻又透著一絲苦澀。
恍惚間，我只想起那句“慕兒進宮，只為公主”。
-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便到了我十六歲的生辰。
生辰禮了無新意，琉璃盞，海明珠，螺子黛，玉石……看都看膩了。
宮裡的舞姬年年跳著同樣的舞，我在宴席上昏昏欲睡，掐著自己的手維持表面的端莊與清醒，向獻禮和敬酒的人一一道謝。
宴席舉行到一半的時候，慕兒帶我偷跑了出去。
她送我的生辰禮是她親手做的一支桃木簪。
春樹之下，暖風拂來，她上前一步為我簪發。
好近，我們就這樣看著彼此，不著言語。
記不清是誰先慌亂地退開，可是許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那天的我們。
我問她桃木簪的含義，可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說是人面如花，向陽而生。
我時常覺得她和別的女子不一樣，她不屬於這裡。
慕兒指著碧藍天空下的南歸雁，告訴我，有些人生來就是飛鳥，而非籠子裡的困獸。女子也能走出宅院，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怔怔地看著我，似承諾般的開口:“公主，我想帶你走，我帶你走吧。不做他人婦，不做寧國長公主，只做你朱明柔。”
胸口激盪的情緒好像要把我吞噬，偌大的天地間，是不是隻剩我們了?
我木訥地點了點頭，這個不可能實現的事讓我心動。
“走，我跟你走。”
-
父皇今日突然來看我，可他的目光卻一直落在慕兒身上。
臨走時，他說出的話讓我如墜冰窖，“明柔，你向來穩重，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什麼伴讀了。朕看胡慕性子活脫，宮裡難得有這樣有趣的女子，就納她入後宮，封個美人吧。”
“父皇……”
“朕不白要你的東西，他國進貢來好多稀奇的玩意，明日就送到你殿裡。”
如果是明綺的話，她一定會向父皇撒嬌，耍小性子，哭著鬧著說不好。
但我不是，我是朱明柔，大寧長公主，我沒有哭鬧的權力。
心口好痛，父皇把慕兒帶走了。
-
入夏了，外面下著大雨。
慕兒來找我了，因為我怕雷聲。
我們躺在一張床上，我蜷縮在她懷裡，重複說著對不起。
她輕拍著我的背，“雷聲太大，公主要是害怕，可以哭。”
我想起小時候頭頂著碗學宮步，步要小要穩，水不可灑，步搖不可亂晃。
嬤嬤的教鞭打得我好疼，我又不是生來就會這些。
所有人都在讓我堅強，讓我強忍淚水的時候，只有慕兒告訴我，我可以哭。
“公主，對不起啊，”她哽咽著說，“我食言了，不能帶你出去了。”
父皇找慕兒沒有找到，就到了我這裡。
美人地位低下，與公主這般親近，於禮不合。
父皇看到我們睡在一起，狠狠訓斥了我一頓。
我被罰了半月禁足，可父皇闖進來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怕。
我甚至在想，我要是個皇子就好了。
因為那樣父皇就不會說什麼於禮不合，也不會罰什麼禁足半個月。
他應該會說，禍亂宮闈，處死。
-
父皇為我選好了駙馬，他說，“你嫁文熙是最好的選擇了，不用遠嫁和親，還在京城裡，這樁婚事多好啊。”
文熙，狀元及第，右丞相獨子。
聽聞右丞相近年來野心膨脹，權傾朝野。
我朝律法，公主的駙馬要以公主為尊，此生不得入仕。
父皇的算盤打得真好，他要大寧永遠姓朱。
我做著最後的掙扎:“可以不嫁文熙嗎？”
父皇看著我，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厲聲道:“佑寧！”
我好討厭這個名字，佑寧是我的封號。
真可笑啊，我連自己都佑不了，又怎麼佑得了這大寧?
-
我要出嫁了，以大寧公主最高的禮節。
朱扇掩面，我紅了眼。
母后說:“別哭啊，大喜的日子，哭不得。”
迎親的轎子出了宮門，我回望身後的紅牆青瓦，好像也沒那麼高了，可它為何困了我十幾年?
一隻風箏飛過了宮牆，風箏斷了線，飛出牆外。
我知道，慕兒來送我了。
我去吃長新街的肉沫餛飩，吃雲記糕點鋪的豆沙糕，吃到反胃，吃到想哭。
怎麼嘗不出味啊？
朱佑寧走出了宮門，朱明柔死在了芳菲殿。
-
慕兒出事了，和莊妃的死扯上了關係。
兩邊都動不了真格，總要有人被拖出去洩憤。
胡令責死了，他那兒子也死了，最痛苦的是活著的人。
慕兒受了刑，我夜裡去敲宮門，求父皇開恩。
宮門緊閉，我在外面跪了一夜。
什麼時候起，進宮也成了奢望，這寬窄不過一拳的門怎也阻我?
阻我千山萬水，阻我天遙地遠。
-
宮門前的這一跪，致我小產。
文家說我任性妄為，下個孩子要跟父姓，父皇也說我行為欠妥，應了文家的要求。
皇弟的腿廢了，局勢也變了。
母后一夜間多了許多白髮，她要抱養一個皇子過來，她要爭，要鬥。
明綺來看望我，世人都說三公主作風不正，面首如雲，我卻瞧到她守宮砂還在。
你瞧這宮裡的人啊，我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
我偷偷給慕兒收了屍，連個全屍都沒收到。
算了，算了，人間好苦，不來也罷。
慕兒，去做飛鳥吧，去逐雲追日，永遠別再回來。